理论教育 一个令人困惑的人物:魏善忱

一个令人困惑的人物:魏善忱

时间:2023-07-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有个熟人魏善忱,1944年春天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传说不久牺牲了,我每一想到他就感到困惑,慨叹知人之难。魏先生牺牲之后,这个横幅一直挂在裴君的卧室里。对于魏先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分别了,竟连他的结束也终于不能知道。是几年前,裴君还健在,一天晚上,灯下在他的屋里共酒饭,抬头看见“存意斋”的匾额,下署“魏善忱”,不禁勾起许多联想:像这样一位,各方面有高超的造诣,也许这些不过是他的更大事功的浮面的一些枝节吧。

一个令人困惑的人物:魏善忱

常言道的“常言”,绝大多数很有道理,因为建基于丰富的经验。值得深思的常言之一是“人苦于不自知”。泛泛说,不少男士才仅中人,可是总觉得自己才高学富;不少女士貌仅中人,可是总觉得自己环肥燕瘦。碰到具体的事,不少人,包括所谓很了不起的人,自作聪明,以为这么一来可以万事如意,结果却常常适得其反,所得不是万事如意而是后悔莫及。——知人就更难了。自知是有所知,只是知得不对,或不全对;对于人,有时就连有所知也谈不上,因为所得的一些零星印象有如烟雾,看不见后面究竟是什么。我有个熟人魏善忱,1944年春天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传说不久牺牲了,我每一想到他就感到困惑,慨叹知人之难。

我开始认识魏先生是四十年代初,什么机缘,在何地,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印象是,他样子既像面团团的富家翁,又像北京祥字号绸缎庄的二老板,未语先笑,和和气气。他是河北正定人,其时年过半百,在某学院哲学系任讲师。听说还兼任某佛教学院的教务长,并住在广化寺,可见专业是佛学。可是见面,他向来不谈佛学,也向来不说自己的兴趣是什么学,我想这大概就是“良贾深藏若虚”吧。

一个偶然的机会,发见他还通医道。后来抱着试试的心理,也求他看过病。他是中医的路子,先摸脉,然后处方,开中草药。照方吃,病真就好了。以后见到某学院的许多人,提到魏先生看病的事,都说没有一次不手到病除的。我疑惑他的专业是医道,佛学是业余爱好。一次宛转地问他,他只是谦虚地表示,都是当年随便玩玩。不会什么。事实是,大家都觉得,他的医道之精,恐怕超过当时的许多所谓名医。比如有一次,我的好友韩君的孩子病了,很重,简直有危险,找魏先生,碰巧也在病中,不能出门。没办法了,魏先生详细问了孩子的症状,于是在床边写了处方,其中用了全蝎等很厉害的药,拿回去吃,居然很快就好了。

这样,渐渐,在某学院,他上课讲佛学,下课等于开了义务诊所。他忙,但是乐于帮助人,向来不表示厌烦。他还处处为人着想,比如处方上用了“厚朴”,价比较高,他总在药名下注明“普通的”。我曾问过他,这力量一样不一样。他说完全一样,并说他开过药铺,这一套标明上等以图多赚钱的伎俩他都懂,所以,只要他们问要什么样的,应该说要次的。关于这种情况,他还用他经历的故事来说明。一次,他在天津,经朋友介绍,某租界的某寓公请他看病,他开了两剂药。过了两天,又来请他。他去了,一摸脉,病状如故。他问药吃过没有,家里人吞吞吐吐。他一想,明白了,是嫌药贱,于是说:“上次我开的方是想试试,力量小点,这次开力量大些的吧。”于是仍用那个处方,加几味没作用的贵药。到药铺去买,一剂六十块大洋,寓公高兴吃了,好了。他说,其实吃那一剂六角的,效果完全一样。这都可以证明,他对于医道和世情已经到了精通的地步。(www.daowen.com)

再后来,听谁说,他还通书法。其时我的一个老同学裴君,经营小本生意之暇,对书法有兴趣,正在练习汉隶,想请人写个斋名,于是我取“意在笔先”,王羲之有“要存意思”的话,求魏先生写个“存意斋”的横幅。魏先生很快写了,字作隶体,笔画圆润而浑厚,可入能品。魏先生牺牲之后,这个横幅一直挂在裴君的卧室里。

1944年春,日本所谓的大东亚战争前途不妙,占据中国的侵略势力回光反照,疯狂地镇压抗日力量,驻在北京前门外东珠市口天津会馆的所谓什么什么部队(北京人称之为宪兵队)大量地捕人。连续地传闻,某日早晨,谁谁被捕了。人人都明白,那是地狱,进去容易出来难,所以都心情紧张。大概是三四月吧,忽然听说魏先生被抓走了,其时他住在德胜门内以东武庙旁,身边只有妻和一个女儿。原因,具体的自然难于知道;概括的,当然是有抗日的活动,至少是嫌疑。有活动?在哪里?在北京?在正定?似乎都同他这温厚长者的表现合不拢。可是他终于没有活着回来,而是永远连消息也不再有,直到日本投降之后还是这样。更悲惨的是他被捕之后,夫人急得病了,大概半年多吧,就下世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只得离开北京,也许回原籍了吧。

严复译《法意》,在序文中引孟德斯鸠临终时的话:“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对于魏先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分别了,竟连他的结束也终于不能知道。日,月,年,相加,过去的事渐渐模胡,这位温厚长者的影子也越来越淡了。是几年前,裴君还健在,一天晚上,灯下在他的屋里共酒饭,抬头看见“存意斋”的匾额,下署“魏善忱”,不禁勾起许多联想:像这样一位,各方面有高超的造诣,也许这些不过是他的更大事功的浮面的一些枝节吧。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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