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晚期,在熊十力老师的住所,我第一次遇见邓念观。念观是他学佛学的道号,原名是什么,一直没问,所以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湖南人,大概因为老兄某某曾在北京大学讲逻辑课,所以也来北京住。他没有职业,在北城拈花寺寄食。个子不高,圆头平肩,目炯炯有神,对人谦恭有礼。他会看相,初遇的那一次也曾给熊先生看相,判断体质如何,时运如何。
对于这寺中寄食,王播式的人物,也许不免好奇吧,过了不久我就去看他。他住在寺中正殿之东一个小院,坐北向南的一间小屋。房子破旧,室内用具衣物不只破旧,而且杂乱。一个书架,上面多数是佛经。床上摊着被子。坐具有二,一个可坐可卧的藤椅,上面也摊着被子,还有一个小凳。他健谈,知道名人轶事不少,但是在上天下地之中,仿佛有个总纲在,这是他的人生哲学,提要说是万法皆空,定中有慧。他住在寺里,不是白白寄食,有时要给小和尚讲一些什么。长谈了一次,我发现他知识很博,这不算什么;可贵的是深沉,见理明,守道笃。总之是对他怀有敬意,所以以后交往就多起来。
时间长了,了解得越来越多。他学的会的东西不少。早年在上海上学,推想是复旦公学,曾经和陈寅恪先生住同屋。后来转为学医,是什么学校,他像是没说过。他会英语。还会德语,在北京住,大概是为了换些衣食之资,曾经协助德国人李华德译《肇论》为德文。中国旧学,尤其佛学,像是知道得很不少。至于看相,是怎么学的,有没有一些可靠性,问他,他总是说,不过随便谈谈。
他为人随和,客气。我住在鼓楼以西,拈花寺也在鼓楼以西,稍偏北,我们距离不远,他常到我家里来。妻敬重他的为人,怜惜他穷苦,总要招待他喝茶,吃饭。他总是表示不安,吃完饭就辞去,说是不能耽误人家休息,并且一面走一面道谢。同院人也都欢迎他,称他邓老先生,常常求他看相。他不拒绝,态度很认真,看了面部看手掌,然后下断语。据由他相过的妇女们说,很准。我听了,笑了笑。(www.daowen.com)
同院妇女们看到的是他入世的一面,觉得他可亲;我看到的是他出世的一面,觉得他奇特,有些事情非常人所能理解。他孤身住在寺里,没有谈过年轻时候有没有伴侣。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女儿,夫妇二人在某学院任教,没有孩子,屡次接他去同住,他都拒绝了。妻听到这事,感到不理解。我是理解的,他这样似乎不近人情是为了减少人事麻烦。有一次,他同我说,他的女儿曾批评他,说他不是毫无所能,只是太懒。他说完,笑了笑,我也笑了笑。他笑,我体会是禅宗的机锋,意思是《庄子·逍遥游》所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所以我也报以机锋,用一笑表示我明白。可惜也只是明白,至于行,那就相隔十万八千里。举一些小事说吧,拈花寺的小屋,残破,每降雨必漏。有一次,我去看他,赶上下雨,屋里不断有滴水击盆声。我一阵阵觉得,像这样艰苦实在难忍受,可是看看他,却处之泰然。床上椅上的被子永远摊着,问他,才知道是避免叠了铺、铺了叠的麻烦。我忽然想到英国戴维斯的《流浪者自传》,萧伯纳看了曾经幽默地说:“想到自己坐火车总要买票,真是惭愧。”这是说,习俗这条绳的力量太大了,上者想挣脱而力不足,下者是连想都不会想到。这个意思,我有一次同妻谈到,妻表示,邓老先生就是太懒,太怪。
妻代表一般妇女的见解,离邓老先生太远。——其实,我离他又何尝近?我想,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所以有一次,他很严肃地同我说:“不管多忙,《金刚经》要常念,《大智度论》,至少要通读两三遍。”这爱人以道的善意,我领会,纵使我的对待办法只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文革”的暴风雨时期,他迁到靠近地安门,我们虽然仍旧离得很近,可是来往断了。大概是1968年的春夏之交,我偷一点点空闲去看他。在门口遇见一个儿童,问我找谁。我说来看邓老先生。他说死一年多了。我一愣,但接着也就坦然,因为推想他崇奉定中有慧,或者能够处之泰然吧?只是想到他的教导,我自始至终是敬而远之,总不免感到深深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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