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报,见到一则消息:张效彬的后代爱国,把先人收藏的许多名贵文物献给国家,其中有宋拓颜鲁公多宝塔。这本碑拓我见过,于是想起张效彬这位邻居老人。
他名玮,字效彬,号敔园,河南固始人。他父亲张仁黼在清朝光绪年间作到部院级官,吏部侍郎和副都御史,这为他一生的经历埋下了根。其一是他不寒苦,有机会到英国剑桥大学去学经济学。其二是有机会很早就亲旧学,因而脑子里装上不少封建事物,也因而后来有个时期在大学讲《经史百家杂钞》。其三是继续玩古董,连先人的收藏章“镜涵榭”也继承下来。他官没有父亲高,可是范围却后来居上,就是说,作了出国的官,驻帝俄远东哈巴罗夫斯克(伯力)的领事。时间在十月革命前,风暴来后他回国,一位作他秘书的白俄小姐随着来,后来嫁了他。他的大成就是玩古董,用文雅说法是成为文物专家,尤其碑帖,据说在国内可以首屈一指。
成为邻居之前,他住在我家以西,后海北岸他妹妹的住宅里。他妹妹嫁在李鸿章家,据说外甥同他合不来,他想迁出。其时是五十年代初,恰好我的房东想把住宅西院割让,他就买下来。略事改建、整理,他就迁过来。起初两院相通,间或有交往,于是我同他就熟起来。他身材短小,比起他的夫人张玛丽要矮半头;可是强健,精干。他的夫人丰满、健壮,也许比他年轻二十岁上下吧,据说除俄语外,还精通英语、法语和德语,一直在外贸学院任教授。夫人没生过孩子,所以家里只夫妇两个人,雇个老年男子伺候他们。夫妇的癖好大概很不同:男的厚古,没有一点时代气息,给人的印象是怪;女的崇今,好打扮,身上总涂不少香料,胡同的孩子们都叫她香玻璃。
为了礼貌,我有时候去看看他,也顺便看看他的收藏。他在堂屋待客,夫人在西间,很少出来。可是夫妇间或还交谈,用英语,想是因为男不能用俄,女不能用中。他健谈,喜欢说些文物方面的掌故,也喜欢说他自己的养生之道。有时候拿些书画碑帖让我看,总是一面看一面讲这一件的可贵之点,如多宝塔,就说这是全国最好的一本,超过故宫哪一个本子。堂屋东墙照例挂着字画,而且经常换,有些并不稀奇,如清朝成铁翁刘之类,可是都很精。可见他在这方面确是成了大内行。
他常常同我谈起他走这条路的因缘。他任领事时期,为公事亏了两万元。回国以后他找北洋政府,因为确是公事,官方不能说不给。可是催讨三五次,给几百元,这要何年何月偿清?他索性不要了,搞古董,过了几年也就还清了。他说,经营古董,既要眼力,又要机会,比如正月厂甸半个月,他天天起早去,只要遇见一件,一年的生活就够了。这是他的经验之谈。是六十年代初,我一天晚上到他那里去,他指着案上一个画卷同我说:“这是刚买来的,丁云鹏的人物,店里当假的,定二十六元。当然,他加十倍也买不回去了。”
邻里的人都看他怪。用常情衡量,他确是怪。比如都知道他很有钱,可是他向来不坐车,出门,不管远近,总是走。在这方面,他还有近于阶级的理论,一次同我说,凡是走着来看他的,他一定回拜;凡是坐汽车来的,他一定不回拜,并且告诉来访的人说,因为没有汽车,恕不能回拜。我发觉,他的言行是一致的,比如每年新正我到他家,第二天他一定也来一次。我有时想,他的怪可能与想法过时而又认真有关,比如有一次,他托我代他出让端砚两方,理由是,因为他的斋名是“二十砚斋”,日前买了两方,与斋名不合,所以必须让出两方。(www.daowen.com)
他更自负的像是他的养生之道。他说五十岁以前,他浑身是病,后来他明白了,应该由心理方面治,就是要“不着急,不生气”。这样练习了几年,病全好了,直到八十岁,还是耳不聋,眼不花。他对他这个秘方有坚信,而且不惜以金针度人,我的妻体弱,常常告诉我,她又遇见张老先生,张老先生还是说那一套,要不着急,不生气。我当时想,人都有所迷,由旁观者看来就未免可笑。
后来事实证明,大概是我错了。那是1966年的8月,“文革”暴风雨刚到的时候,有一天,入夜,听见西院吵吵嚷嚷。我们静听,知道是自西而东,抄家到了这里。人声嘈杂,听不清。中夜前后,声音稀了,听见有人问:“说!枪埋在哪里?”答话:“我一生手没沾过枪,确是没有。”是张效彬的声音。第二天早晨,开来两辆卡车,装运抄没的文物。后来妻听邻人说,张老先生真有修养,许多古董是他用报纸包,用绳捆,并嘱咐千万好好抱住,交给国家,运走的。
几十年的积聚,完于一旦。但是听说,他仍旧像往常的样子,生活不改常态。这样过了一个时期,忽然听说,老夫妇都被捕了,男是从家里,女是从路上。为什么?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有些人推测是同外国人有来往。其后只听到两次消息:一次离得近,是男的来信,让女的给送一些手帕等日用品;一次离得远,是两个人都死在狱里。推算一下,这位怪老人大概享寿八十六七岁。
一晃十几年过去,文物由后代捐献,可见冤狱已经平反。虽然死者不再能知道,我总要为他们庆幸,应该安息的可以永远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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