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父有三个儿子。我的祖父行二,祖母是村西南不足一里的冯庄人,姓杨。大祖母也是冯庄人,姓刘。两位祖母都有一个弟弟,我们称之为舅爷,如果加上姓,一位是杨舅爷,一位是刘舅爷。杨舅爷出于好赌博之家。他父亲怎么样,我不知道;他母亲很好赌,据说曾有一次输掉一头驴。总是因为近朱者赤吧,我祖母也好赌;连带我父亲也好赌,曾有一次输掉一匹骡子,应该说是后来居上了。这好赌的遗风影响我家里生活很不小,母亲几乎生了一辈子气,我弟兄出外上学,也因此而经常穷困,这且不谈。我很小时候,也许因为大祖父有女无子,照旧礼应该由我父亲过继,所以祖父辈分居,应该三分天下而成为二分:三祖父分出去,到南院另过日子;大祖父和我祖父仍然合为一家,住在北院老宅。
言归正传,说这位刘舅爷,用现在的眼光看,是集朴实与赤诚于一身。人中等身材,偏于瘦,面黑,这没什么新奇,农民几乎都是这样子;新奇的是永远没有笑容,说话经常生硬,甚至到难听的程度。此外还有一个特点,是除了冬季以外,长年光着脚走路。他像是没什么特长,勉强可算的只有一点点。一件是,他是焖饭专家。我们家乡不产稻米,中产以上人家有婚丧事,招待亲友要用稻米,以表示超过常态。做稻米饭习惯用大锅焖(米放在锅里,掺和适度的水,用柴烧熟),不用蒸。焖饭,邻近两三个村都是找刘舅爷。说是不但焖得好吃,而且估计用米多少,有把握。另一件是种秋天的萝卜,说是长得个儿大,口味甜。记得有那么一年,他在我们村西种了一亩多萝卜,我从那里走过,他给我拔一个,果然很好吃。还有一件,是人好求,不管多费力,只要求他做,他都不拒绝,因此,村里许多出外跑路的事总是由他去。
可是奇怪,从外表看,他是最不随和的人,尤其跟我们未成年的人,几乎永远不说话。——我们也不想听他说话,因为太生硬。记得有一次,他光着脚走过我家门外,碰巧我嫂子在门口。嫂子嫁过来大概不到一年吧,是新妇,于是恭恭敬敬地说:“舅爷,您到哪儿去?请到家里坐吧。”没想到他答道:“我没事,到家里干什么!”嫂子碰个大钉子,莫明其妙,进来跟我母亲说:“舅爷不知道为什么生气,我请他进来坐,他说……”我母亲说:“你不必在意,他就是这样说话。可是人特别实在,向来不挑人家礼,你就是不理他,他也不说什么。”
不挑礼,大概据他看,这类应酬话有没有都无所谓。对于他认为有所谓的事就不然,他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还记得一件,可以算作轶事吧,无妨细说说。在乡村,老头儿们起得早,到街头或各家转转,到吃早饭时候才回家吃饭。某一天,是镇上的集日,他早起出去,转一会回来,怒气冲冲,坐在炕边,不吃饭。舅奶奶问他为什么,他不言语,再问,还是不说话,只好不管他。这样过了一会,忽然听他说道:“还不如把人家宰了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在谁家,看见那家正在向棉花里喷水,准备拿到集上去卖,简直把他气死了。他又说他决定到集上去,不让人家买他的。家里人劝阻,他不听,去了。直到接近中午才回来,出乎意料,表现为高兴的样子。问他,知道情况是这样:他到棉花市,站在离那掺水的棉花不远,看见有人往那里走,就拉他一把,小声告诉人家,那棉花掺水了,他亲眼看见,不要买。就这样,一直守到将近中午,看见一个半老的汉子去买,这个汉子在市上转了很久,想用狡诈手段骗几个卖棉花的妇女,没成功,“这次是狗咬狗,我不管,活该!”结果那汉子真就买了,所以他高高兴兴地回了家。(www.daowen.com)
刘舅爷没有活到上寿,死了。其时我已经不在家乡。但有时想到他,连带想到他的姐姐,我的大祖母,以及他的甥女,我大祖母的长女,我的二姑母。大祖母也没有活到上寿,死的时候我刚上小学。但她的影像一直活在我心里:纯朴、温厚、勤勉的老太太。母亲常说:“没见过像你大奶奶那样心肠好的。门口一来讨饭的,她拿起饽饽就往外跑。在屋里简直坐不住。”母亲还告诉我,我三四岁时候,不知得了什么病,发高烧,渐渐不成了,地上铺上卷死孩子的席,把我放在席上。大奶奶来了,看着心疼,抱起来在屋里来回走。过一会,说居然又喘气了,就这样又活了。但是大祖母的宽厚,加上迷信,也曾招来小麻烦。外院东房存杂物,常见一条大蛇,后院存棉花的北房常有黄鼠狼出入,大祖母说这都是财神爷,谁也不许招惹它。后来,清理存棉,发现里面已经成了黄鼠狼的家,损失棉花不少。那条大蛇最后被孩子们打死,那是大祖母下世一二年之后的事了。
二姑母高寿,活到将近九十岁,1963年才下世。我的印象没有三十年代以后的。人也是过于宽厚,像是一生没说过谁有什么缺点。特别喜欢说媒,这引经据典是“君子成人之美”,用世俗的话说是“胜造七级浮屠”。但她似乎做得未免过分,就是为了系上红丝而说些夸大失实的话。但这也许她就是这样看的,所以由动机方面看,或者仍须算作她的优点。说来也可笑,“上天不负苦心人”,我的妹妹和一个表妹,都是信了她夸大的话嫁出去的,可是结果都不坏。
大祖母,刘舅爷,二姑母,都不识字,可是他们都有一颗纯洁、朴厚、火热的心。我是识字的,而且能背“文莫(黾勉)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这常使我想到知与行的关系,想到“逝者如斯”,不禁为之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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