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初,以连续的机缘,我迁到北京鼓楼以西、后海以北的一条胡同住。房的东邻是颇有名的广化寺,民国初年,北京图书馆曾经短期在这里,因而文化界的大名人,如缪荃孙、鲁迅等,经常到这里来。我租的房,据说清末民初还是个穷王府,因落魄而售与我的房东李姓。李四十岁上下,在某车厂任厂长。人严肃,有些近于板滞,同院住户称之为李先生。他的夫人王氏,身体粗壮,表情严肃认真,院里人都叫她李太太。这认真的背后好像藏有热心的力量,所以给人的印象是宽厚而迂阔。
住了一个时期,才知道李太太原来是王铁珊的二女儿,名用骙。王铁珊,名瑚,定州人,推想或是刻《畿辅丛书》的定州王氏的后代。他是清光绪二十年甲午恩科进士,与张謇(状元)同榜,李先生的父亲也是进士,想是由于这种关系两家才结了亲。
王铁珊在民初是相当有名的人物,原因的少一半是官不算小,作到京兆尹,多一半是言行远于世俗,清廉至于迂腐的程度,常常引人发笑。据说任京兆尹时期,春天出外干什么去了,碰巧这时候夫人从原籍来要钱,趁农忙之前修理住房。衙门管财务的人问明来意,由公款里暂支与三百元,打发走了。过几天,王铁珊回来,管财务的人报告此事,意在表功,不想长官大怒,要惩治,连夫人也算犯罪,罪名是携款潜逃,一时传为笑谈。他的这类故事多得很,再举一件。他是冯玉祥的老师,因为操行严正,冯将军非常尊重他。二十年代,冯将军一度占领北京,想请老师出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他坚辞。据说措辞是这样:“我自信一生清廉,不爱财,不贪财。故宫宝物很多,我当然不会偷。可是故宫好书也多,我爱书,当然也不会偷。不过只要一动心,我就完了(意思是不再是完人),所以决定不干。”历史上记载的清廉,有些是假的,至少是夸大。王铁珊不然,就我们所知的一点点看,是货真价实。他晚年很穷苦,为了糊口,到辅仁大学教书,据听过他课的蔡君说,冬天上课,总是穿那件灰布破皮袍,像是不能保暖,讲几句就掏出手帕擦鼻涕。就这样不久作古了。夫人在原籍,后来不能活,来北京依靠二女儿,住在西院南房。有一年秋天,我的妻去看她,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她说:“我比老头子活着时候好多了,你看,我现在能腌满缸咸菜,老头子活着时候可不成,他说那得多少钱,所以只能腌半缸。我现在倒自由了。”妻回来说与我听,我想起《韩非子·五蠹》里的话:“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一时觉得“今之古人”的话并不都对,可是“古之今人”的话又说不通,可谓一笔胡涂账,不禁失笑。
且说房东李太太虽系女流,身心却都有乃父的风度:身,体格魁梧;心,正直而和善。李家经济情况比较好,工资高,有房产,可以收租。在社会交往方面,夫妇态度差别很大,李先生是杨朱派,愿意尽量少惹事;李太太是墨翟派,兼爱,愿意普度众生。李先生要上班,白天不在家,于是李太太就有了英雄用武之地。院里住户不少,或这家或那家,总会出现这种病或那种病。李太太稍通医道,于是听到谁家有了病人,她就登门去探视,谈治法,开药方,推测无力医治就送钱。临走总是嘱咐一句:“千万不要让李先生知道,他不让我管闲事。”院里一家姓于的,收入少,孩子多,不是穷就是病,李太太开的药方最多,送的钱也最多。对于我家,大概知道我们对中药兴趣不大吧,开药方次数不多。但我们都敬重她,因为知道她的诚厚为世间所罕见。譬如有一次,我的妻同她谈闲话,说她的二儿媳为人不坏,她说:“你不要信她。那次她儿子拆公用厕所的砖,你拦阻,她一直恨你。”还有一次,我一个同学来吃午饭,用他习惯的大嗓门说天说地。李太太听见,以为是吵架,执意要来劝。儿女拦阻,李先生反对,才勉强作罢。事后,她的女儿当作笑话告诉我们,我们才知道。(www.daowen.com)
想不到,她的诚厚也曾引来麻烦。“文化大革命”来了,风气是批判,除了极个别的以外,任何人都被怀疑为坏人。李太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然要批判。挖掘材料,于是找到于家。于家女的不识字,自有应时义士代写大字报,“揭发”不少开药方送钱的事实,最后“上纲”,判定为“收买贫下中农”。幸而这个罪名连“被收买”的于家也不信,于是低头而继以忍,日久天长也就过去了。另一个风波是在“小组讨论”中清算三代,她父亲是官僚,当然是坏人,照规程应该“自动”批判。可是她说她父亲是好人。自动不能完成,自然要“他动”批。发言的不少,绝大多数是用颠扑不破的理论证明,“作官的都骑在百姓头上,没一个好人。”少数略知情况的由另一个方面立论,是凡清廉都是伪装,实际必是贪污。批到言无不尽的时候,问李太太有什么感受,她仍坚持她父亲是好人,一生清廉,没贪过一文钱。到一天的末尾,只好散会。第二天继续,第三天继续,情况还是这样。难得结束,有个聪明人想个办法,委托李先生开导她,意思是只要说一句,那时候我年轻,不清楚,也许不好,就算完。下一天,大家怀着胜利结束的希望来开会,静听李太太的发言,是:“昨晚上李先生劝我,让我说几句假话,过去就得了。我不答应,气得他拧我。拧我我也不能说假话,反正我爸爸是好人,一辈子清廉,没贪过一文钱。”会就这样以全场暗笑告终。
王门还有一个人,是李太太的胞弟,也值得提一下。这位先生文化不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精神出了毛病。五十年代,生活没有着落,来投奔姐姐,住在外院一间小西房里。孩子们叫他王疯子,没有人理他。他也粗壮,面部沉郁,总像是思索哲学问题的样子。走路步法很有特点,总是左足迈大步,曳着右足随着向前移。他既不打人,又不骂人,有时自言自语,像是背什么诗句。他虽然有病,可是言谈举止仍不乏严肃认真的风度,所以我总是客气地对待他。他有时到我屋里来,常是紧走到桌子跟前,用力拍一下桌子。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拍案惊奇嘛。”我请他坐下,同他闲谈。有时谈到他父亲的为人,他总是立刻站起来,略躬身,两手下垂,像侍立的样子,直到话题转了才坐下。有时候,刚坐下,又谈及,于是又站起来。碰巧这样反复,帘后看着的孩子就哈哈大笑。他却郑重其事,认为理所当然。他体质好,饭量大,没想到五十年代末,困难时期来了,人人缺粮,只得各自吃自己能得的那一份。别人差得少,他差得多,终于没有耐过去,死了。
六十年代末,我终于不得不迁到西郊,与住了三十多年的院落,以及可尊敬的李太太,离别了。此后,由于种种情况而自顾不暇,连再去看看旧居的余裕也不再有。大概是七十年代末吧,一个旧邻居来看我们,说李太太得了一点小病,大家都不以为意,可是竟越来越恶化,死了。得病初期,她曾让家里人给我们写信,说很想我们,可是家里人说,大家都忙,没事,不必麻烦人,所以没写。我们听了,心里很不好过,死之前没有再见她一面,辜负她怀念的盛意,真对不起她。现在,又几年过去了,有时想到她的为人,觉得应该纪念她,所以写了这篇“秀才人情纸半张”的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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