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期,我的朋友曹君患重病住院,我去看他,他告诉我,听说叶恭绰老先生已经下世,遗愿葬在南京中山陵仰止亭旁,仰止亭是叶老捐建的,所以遗愿获得批准。曹君经我介绍,五十年代初曾帮助叶老整理《五代十国文辑》,所以同叶老也相当熟。遗体入中山陵的传说不知是否真实,1976年春天我游中山陵,曾注意寻找,竟连仰止亭也没找到。这亭是有的,在影印的《遐庵书画集》中我见过匾额;至于遗体是否葬在那里,那就待考了。
直到1980年2月29日,报上登了补开追悼会的消息,我才知道下世的实况是:“受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迫害,于1968年8月6日在北京逝世,终年八十八岁。”悼词对他的总评价是“有民族气节的爱国者”,这使我想起不少旧事。
叶老字誉虎,号遐庵,广东番禺人。生于清光绪六年(1880年),比鲁迅先生还大一岁。也许可以算作得天独厚吧,身材不高而清秀,聪明过人。年轻时候就有大名和高位。他一次同我说,清末,盛宣怀任邮传部尚书,让他任某厅的长官,有人曾以此为理由参了盛一本,因为他才二十多岁,分明是任用私人。入民国以后,他多年追随孙中山先生,曾任大元帅府的财政部长。北洋政府时期他成为政界第一流要人,交通系的首领,曾出任各部的总长,并多次同外国打交道,有些条约是他签字的。
可贵的是他不同于一般的政客,心目中只有权和利。他还用相当多的力量从事于“文”或“艺文”。他能诗能文,能书能画。已出版的著作,我见到的有《遐庵汇稿》《广箧中词》《遐庵谈艺录》等。谈到书法,大家都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写得好,而是有独特风格的书法家。他的字集刚劲、厚重、奔放于一体,五十年代之后,胜朝遗老凋谢殆尽,驰名书坛的有两位,一位就是他,另一位是沈尹默。关于画,他同我说,很晚才学,先画竹,起初扞格滞碍,不久就顺手了。他不是画家,路子窄,只画竹子、兰草之类。可是画竹造诣很高,名声很大,据他说,花银元时期,一幅曾卖五百元。
他的广泛兴趣是整理、欣赏、收藏文物(包括图书)。在这方面,他的经历和收获几乎是说不尽的。他送给我一本八开大、宣纸印的《淮海长短句》,是他根据两种宋本影印的。他还辑过清代学者画像,影印成书,名《清代学者象传》,像这种集若干家藏于一书的工作,没有广泛的艺文界的社交关系是做不到的。他同我说,他还辑过石刻拓片,数量太多,可以装满两麻袋,因为自己无力整理,都送给江南某寺的和尚了。说到收藏,他更是大家,六十年代印的《遐庵谈艺录》里写了一些,凡是到故宫绘画馆看过展出的也会看到一些。与《红楼梦》研究有关的《楝亭图》是他收藏的;王冈画的据说是曹雪芹的小像卷,只有他见过原物,而且写过题跋。这里说说他同我谈的两件,以证他的收藏之富。一次他说到毛公鼎(解放前是三大重器之一,另两件是散氏盘和齐侯钟),山东陈簠斋家说想卖,他介绍公家收。经办人怕万一不是真的,他觉得很可笑,赌气自己买了,价钱是银元十万。又一次,谈到宣德炉,他说,有个时期他收集,共得四百多,摆在上海寓所一个客厅里,后来日本人整他,他心烦,都以贱价让给一个朋友。
解放前他住在香港,于1950年来北京,住在东城芳嘉园,不久迁到东四以南往东的灯草胡同。他也喜欢佛学,热心佛学事业。其时由陈铭枢、巨赞、周叔迦等出面,集合与佛教佛学有关的人士,筹划出期刊《现代佛学》,叶老和我都在被邀之列,所以我们很快熟识了。又因为还有些其他事情,我们常常见面。我的印象:他的最大的特点是有才;才的附带物是不甘寂寞;稀有的经历深深地印在言谈举止中,具体说是,文气古气之中还带有时多时少的官气。关于才和不甘寂寞,评价不很容易,以下只说说亲见亲闻。
先说他的大成就,书法。我曾问他练习书法的情况,他说他不是客气,确是没下过什么大功夫。据我所知,沈尹默先生就不是这样,而是由少至老,日日不间断。再说诗文。四十年代,我买到严元照的字卷,因为落款下有两方张秋月的图章,觉得颇有意思,于是请叶老在引首上题几个字。过几天,我去取,他说,觉得只题引首没什么意思,所以后面又题了两首绝句,随笔写,没有起草,当然不好。我看看,字和诗都很好。诗是:
韵事流传画扇诗 芳椒声价重当时
银钩写出沤波体 合配钤章倒好嬉
雅言佳著署娱亲 小印绸缪玉篆新
博得芳名垂略录 闺襜应羡掌书人
以下题:
倒好嬉印乃赵松雪夫妇故事。余昔年曾见《娱亲雅言》稿本,亦有香修小印。遐翁叶恭绰。(www.daowen.com)
有才的另一种表现是记忆力好。上面题跋中提到不少故典,都记忆犹新,就是一证。他是文物专家,提到这方面的情况,无论人,无论事,无论物,都是巨细不遗,如数家珍。他初来北京比较闲,我去看他,他常常谈及民初的政场大事,也是人、时、地,都清清楚楚。比如一次谈到二十一条,他说实际情况并不像流传的那样。于是谈到英国公使居尔典,谈到预备太子袁克定,等等。我听听,这些都是他亲历的,确是比较近真。有一次,我劝他把这些有关历史的第一手材料记下来,说这比其他工作似乎更有意义。他同意我的意见,可是慨叹精力已经不够,找助手也难得其人。
这就要转到说上面提及的第二点印象,不甘寂寞。我有时想,他不写这些,主要还不是因为精力不够,而是对社会活动更有兴趣,比如他陆续担任了很多工作,得了很多头衔,政协,文史馆,文化教育,文字改革,佛教,画院,等等,都有他。他还勤勉,不是述而不作,比如文字改革,他热心参与制定方案的细节;佛学,我代编《现代佛学》的时期,他常常送来文章。此外,他应酬当然很多,旧相识,新相识,不少人会求他写,画,他似乎都不拒绝。
不甘寂寞,对他自己说,有好处,是换来不寂寞,在家有客来,出门有事做,而且报上常见自己的名字。但也带来不小的麻烦,是1957年,整风时期,听说因为任北京中国画院院长的关系,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其时他已经年近八十,指定地点去劳动的危险没有了,也许不免于受批判吧?这之后,推想只好闭门思过,甘于寂寞了。如果想听他谈些掌故,求他写字作画,确是个好机会,只是很少人敢这样不划清界限。吾从众,也就很久没去看他。
以上拉杂地谈了许多琐事,剩下一项重要的还没说,是悼词中说的“民族气节”“爱国”。我想这是指他多年以来不同祸国害民的势力合作。在日本侵略中国时期,他说,为了毛公鼎,他住过监狱,详情怎样我不知道,总之是他没有走洪承畴一条路。他有时谈起他的政场经历,总是表示他是孙中山先生的人,这可以证明他一贯是“大事聪明”。大事聪明,零零碎碎的也必致做些正事。在这方面,没听他谈过什么,我可以给他补充一件。这是1933年编的《国立北京大学校史略》中记载的:“(民国)十六年(1927年)六月,张作霖自称大元帅于北京,以刘哲为教育总长。……哲闻我校研究所国学门收藏文物甚富,即欲移置分散,而撤消此门。主任沈兼士以多年心血势将隳于一旦,疾首痛心,彷徨无计。时旧同学仕学馆毕业生叶恭绰方致仕居北京,闻其事,愿任保护之责。以哲曾为其下僚,即使人往告哲:‘我愿主持斯局。’哲不得不应。遂更其名为国学研究馆,直隶所谓京师大学校,而以恭绰为馆长。然非哲所始愿,故故靳其经费,月所给仅五百元。恭绰任维护之责近一年,费所不足,则出私囊以补之。馆中文物之得免于散失,恭绰之力也。”
关于气节,又想起一件事。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他的字,同他熟了,当然想求他写一些。其时他还不忙,客厅一角一个大书桌上堆许多宣纸,其中有些是已经写了画了的,让我挑。我拿了几件,有画有字。画都是竹字,其中一幅风竹很精。字有一直幅,是写他自己的述志诗,词句是:
历劫空存不坏身 廿年恒避庾公尘
未曾饿死还全节 也算堂堂地做人
1953年元旦试笔
以下用较小的字写长跋:
宋人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颇为近人诟病。余意此指是非善恶,且括男女而言,非专说女为男守节也。又宋人云,纵使饿死,也须还我堂堂地做人,自是不刊之论。余少所服膺,今七十三矣,守此以没,其庶几乎?遐翁。
守此以没,即使这只是说说,也总是“老骥伏枥”吧?
1957年之后,听说不很久,幸而摘掉“右派”的帽子,记得在什么报上还见过他的诗。那年月,生活以谨慎为上,我终于没有再去看他。又不久,“文化大革命”来了,昔日的高官,大收藏家,摘帽“右派”,推想不会不抄家吧?追悼会的悼词证明,遭受恐怕比抄家还厉害。但过了一纪,终于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想来他如果有知,也可以平静地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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