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功先生是同北京大学生死与共的人物,1925年中国语言文学系毕业,因为功课好,音韵方面成就大,不久就到学校教书,做研究工作,直到八十年代初作古,一直是北京大学的名教授。他的特长是音韵,三十年代中期写成《古音系研究》,总结过去的,提出自己的,使这方面的门内汉也深为叹服。在旧学方面,通晓的当然不是这样窄,可以想见,不必多说。他是江苏如皋人,就地理说属于江北佬的一群,可是外貌比江南人更江南,清秀白净,给人的印象是十足的文弱书生。他似乎并不是出身于钟鸣鼎食的旧家。我有个上海朋友李君,也是如皋人,同魏先生是亲戚,说当年在经济方面还支援过魏先生。他聪明,努力,很早在学术界就露了头角。
三十年代初,我上北京大学时期,魏先生是副教授,担任音韵方面的课。我对音韵学兴趣不大,只记得听过钱玄同先生一年中国音韵沿革,想法是获得一点概括的知识就够了。魏先生的课,像是只旁听过一两次,觉得不像钱先生讲的那样条理清楚,浅明易解。总之是没有从他的深厚的学识里拿来什么。
五十年代前期,他在新华辞书社主持编《新华字典》,因为某种工作关系,一部分稿子送给我看,我们的交往多起来。对于魏先生的专长,因为我站在数仞的墙外,自然“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我看清楚的是他的为人,谦逊,谨慎,勤勉,如果我不是北京大学出身,简直不知道他就是古音专家魏建功先生。
谦逊、谨慎的品质,还可以更明显地从他同钱玄同先生的关系上看出来。钱先生是1939年1月在北京去世的,其后,魏先生把所存钱先生给他的信影印成一本,作为尊师的纪念。钱先生很尊重他,信的上款总是称“兄”,或称“天公”(魏先生字天行)。可是魏先生一贯是规规矩矩执弟子礼,影印本封面写“钱玄同先生遗墨”,扉页写:
先师吴兴钱玄同先生手札
弟子魏建功敬藏(www.daowen.com)
字是自己手写,也是紧随老师的路子,隶书而掺一点写经体。说起字,钱先生继承邓石如以来的传统,用北碑的笔意写行草,飘洒流利;有时工整,用隶笔而更像北朝的写经:功力都很深。魏先生是隶意多于写经,更刚劲锋利,可谓青出于蓝。
七十年代前期,我移到西郊北京大学住,与魏先生可算近邻了。可是他住燕南园,在学校南部,我住朗润园,在学校东北部,还离有步行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又想到他很忙,不便打搅,就没有去看他。可巧,有个什么编写的组织在我的住所旁边,请他当顾问,本来不要求他来,他却常常来,所以又见面了。他仍是那样清秀白净,口部没有一根须。每天上午近九时,常看见他背着个学生用的绿布书包,从我的窗外走过去。如果不说,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古音系研究》的作者魏建功先生。
七十年代晚期,他身体不好,大多是闭门家居了。我有时候去看他,他谦逊一如既往,又加上诚心诚意的很热情。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使他想到旧北大,以至红楼的种种。他的情况很不省心,夫人王碧书瘫痪,要坐着残疾人车才能到廊下晒晒太阳;…他小便失禁,上床卧下,要联缀个接尿袋,很不方便。其时家里没有保姆,我说应该赶紧请一位,他说很不容易,只好自己费些力,过一过再说。
因为他病了,我去的次数多些。他总是谈家常,问寒暖,向来不谈学问,这自然是过于谦逊的必然结果。有一次谈到钱玄同先生,我说我还保存着他影印的钱先生的遗墨,问他还记得否。他说,原信就在抽屉里,我如果想要,可以选一两份,不久前北大旧同学吴君来,已经拿走一些。说着,他拉开抽屉,把钱先生信的粘贴本拿出来,还有十几份。我挑了一份,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八月二十九日所写,内容是通知魏先生,北大决定请他担任研究所的职务,月薪二百八十元,时间自八月起云云。钱先生还是那样幽默,如“马”字用甲骨体,画成象形的马。我读过钱先生文学革命时期的一些文章,对他的学问、见识,尤其嬉笑怒骂的笔调非常钦佩。可是他的手迹,因为早年想不到收集、保存,一直只有偶尔买到的叶德辉《消夏百一诗》封皮上的五个隶字,这次得到一封信,行草很精,内容又涉笔成趣,可谓正好补足了缺陷。不过回来的路上,想到桑榆晚景,“及身散之”的冷落情怀,心里也不免一阵凄凉。
过些时候,忽然想到还没有魏先生的手迹,于是送去一张宣纸。魏先生接过去,微笑着放在书桌上。大概隔了两三个月,忽然传来消息,说他听什么人说,他的病,动手术很容易治好,于是他自己到医院,动了手术,两天之内很好,他很高兴,第三天忽然恶化,发高烧,抢救无效,去世了。真是意外!过几天开追悼会,我去了,只从照片上又见他一次。听说还瞒着他的夫人王碧书,我当然不便再去;至于送去的宣纸写没写,就更不好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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