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叔雅是民初学术界的知名之士,名文典,字叔雅,因为学术有成就,人都称呼为刘叔雅,表示尊重。他是安徽合肥人,与大政客段祺瑞是同乡,也许由于贵远贱近吧,提到段祺瑞总有些不敬之语。对于早一代也出于合肥的李鸿章,不知道是不是也一视同仁。关于他的情况,《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人物传记》第十四辑里有张文勋为他作的传,记经历,评得失,都平实。要点是这几项:一是曾两次往日本,通日语。二是年轻时候有革命朝气。三是二十几岁到北京大学任教,用了不少力量治旧学,写成《淮南鸿烈集解》和《庄子补正》等,受到许多专家推重。四是抗战以后到云南,思想消沉,生活颓废,直到解放以后才回到正路。五是骄傲怪僻,有时不合流俗。
三十年代初,他在清华大学任国文系主任,在北京大学兼课,讲六朝文,我听过一年。他的大名,我早有所知。这少半是来自读他的著作,其中有翻译日本丘浅次郎的《进化与人生》;中文的是他的权威著作《淮南鸿烈集解》。听说他骈体文写得很好,没有见过。大名的多半是来自他的不畏权势。那是1928年,他任安徽大学校长,因为学潮事件触怒了老蒋。蒋召见他,说了既无理又无礼的话,据说他不改旧习,伸出手指指着蒋说:“你就是新军阀!”蒋大怒,要枪毙他。幸而有蔡元培先生等全力为他解释,说他有精神不正常的老病,才以立即免职了事。不论什么时代,像这样常人会视为疯子的总是稀有的,这使我不禁想到三国的祢衡。而这位祢衡就在课堂上,一周见一次,于是我怀着好奇的心理注意他的举止言谈。
他偏于消瘦,面黑,一点没有出头露角的神气。上课坐着,讲书,眼很少睁大,总像是沉思,自言自语。现在还有印象的,一次是讲木玄虚《海赋》,多从声音的性质和作用方面发挥,当时觉得确是看得深,说得透。又一次,是泛论不同的韵的不同情调,说五微韵的情调是惆怅,举例,闭着眼睛吟诵:“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憔悴不胜衣。”念完,停一会,像是仍在心里回味,我当时想,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就是“沈郎憔悴不胜衣”呢?对于他的见解,同学是尊重的。只是有一次,他表现为明显的言行不一致。不知从哪里说起,他忽然激昂起来,起立,睁大眼睛,说人间的不平等现象使他气愤,举例中有有人坐车,有人拉车云云。同学听了都惊讶而感动,想到像这样一位神游六朝的人物忽然注意现世问题,真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意味。说完,下课,有些同学由窗口目送他走出校门。一辆旧人力车过来,他坐上去,车夫提起车把向西跑去,原来他正是“有人坐车”的人。
抗战时期,他到云南,一个时期在西南联大任教。我有个表弟倪君在那里上学,回内地之后跟我说,刘叔雅在那里仍然表现为很怪异,许多事在学校传为笑谈。例如有一次跑警报,一位新文学作家,早已很有名,也在联大任教,急着向某个方向走,他看见,正颜厉色地说:“你跑做什么!我跑,因为我炸死了,就不再有人讲《庄子》。”那位作家尊重他是前辈,没还言,躲开他,或者说,“桃之夭夭”了。再是不只一次,他讲书,吴宓(号雨僧)也去听,坐在教室内最后一排。他仍是闭目讲,讲到自己认为独到的体会的时候,总是抬头张目向后排看,问道:“雨僧兄以为何如?”吴宓照例起立,恭恭敬敬,一面点头一面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惹得全场为之暗笑。(www.daowen.com)
1945年抗战胜利,西南联大合伙散伙,各自回各自的老窝,他因为已经不在联大,就没有跟回来。以后一直留在云南,在云南大学任教。有人说这是因为他舍不得云土(烟土,即鸦片)和云腿(火腿),并由此而获得“二云居士”的雅号,不知确否。这且不管它,我觉得遗憾的是不再听到他的“甚是”的“高见”,有时难免类似老成凋谢的怅惘。
十几年之后,他就真正凋谢了。我有时想起北京大学的卯字号人物,这小一辈的,刘半农终于1934年,享寿四十三;胡适之终于1962年,享寿七十一;刘叔雅终于1958年,享寿六十七,单就这一点说是中间人物。学术成就呢?很难说。张文勋为他作的传记说,他还想以余年完成《群书校补》等几种大著作,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则以为,他不如降一级,由“子部”转到专搞“集部”,比如说,多谈谈选学、唐诗,就会对更多的读者有大帮助。——他作古了;如果健在,听到我这不三不四的意见,恐怕要大喊“小子何知”吧?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