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的层级流动是李明欢教授在21世纪初提出的概念,指的是侨乡原本的人口通过跨国移民的方式迁徙海外,同时周边经济欠发达的村镇人口又流动到侨乡补充当地人口的社会过程。李教授是国内首先注意到侨乡人口流动特性的学者,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种社会流动对侨乡社会生态的影响,但她没有进一步探讨这种层级人口流动内部的差异。事实上,这种流动特性主要出现在新兴侨乡,并且呈现出不同的流动类型。在对福建新侨乡的大量实地调研基础上,笔者认为大抵可以区分出两种类型:第一,是在具备非农化发展基础的侨乡,人口的层级流动表现为本地人出国,外省务工人员填补当地,代表性侨乡为福州市马尾区亭江镇;第二,在内陆山区侨乡,人口的层级流动表现为本村人出国,周边村庄人口补充当地,以务农为主,代表性侨乡为三明市明溪县沙溪乡。
亭江镇位于闽江入海口北岸,与马尾的琅岐镇隔江相望,西连福州鼓岭乡和宦溪镇,北接连江县的琯头镇,辖长安、东岐、英屿、香炉、长柄、东街、象洋、鳌溪、笏山、盛美、亭头、西边、洪塘、闽安、东盛、康坂、前洋、白眉、牛项等19个村和亭头、闽安等两个居委会,其中长柄村因良好的生态和乡风被誉为福州最美乡村之一。20世纪80年代末,亭江镇开始有大批人口通过非常规方式移民到美国,遂成为马尾区的重点侨乡。在20世纪90年代,亭江成为福州人人艳羡的地方,当时有一路公交车可以从福州市区到达亭江镇,因此流传着“要致富,坐68路”的俗语。意指不少亭江人依靠移民美国摆脱了贫困,并使家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亭江著名的侨领包括杨人月、李振铿、郑维暄、郑维暖、黄启成等人。他们都十分爱国爱乡,除了在家乡建有豪宅之外,同时热心于公益事业。亭江侨捐总量相当惊人,改革开放至今亭江镇共获捐2500万元,侨资小学11所、幼儿园7所、影剧院10座,老人院18座,乡村小公园16个,此外在通电、通水和修路等公益事业的贡献巨大。1993年底统计,全镇侨资储蓄存款已达1.3亿元,人均3700元。
此外,亭江镇的乡镇企业发展迅速。至1990年,当地已引进外资、合资企业4家,其中,长安建成服装有限公司生产的服装畅销东南亚和部分欧美国家。90年代以来,当地扩大外资引进,发展外向型企业,大力发展建筑、运输、销售行业。1996年,当地投入资金,组织实施纸箱厂、电镀厂的技术改造和产品更新换代,建筑公司实施体制改革,发展以商贸流通服务为主的第三产业,加快交通运输、金融保险、信息服务行业的发展。至1997年底,全镇共有乡镇企业1091家,其中,镇办企业15家,村办企业24家、个体私营企业1052家。主要产品有水泥、木制板、建筑、服装、茶叶、汽车配件等。社会总产值3.58亿元,工农业总产值1.29亿元,乡镇企业总产值3.16亿元,镇财政收入688万元。有16个村通过省级小康村的验收。个人储蓄总额达4.8亿元,人均1万元。亭江镇作为福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台商二期延伸区上报国务院,拟划出8.2平方千米土地,全面对外招商引资。随着长安投资区的开发建设,亭江镇将成为闽江口“金三角”贸易区的重要组成部分。
亭江的四类村庄属于典型的城郊融合类村庄,即其在地理位置上靠近福州市区,又处在闽江入海口,区位优势明显,具备成为城市后花园的优势,也有向城市转型的条件,这也是亭江镇能够吸引外资,大力发展非农化发展的一个主要原因。笔者曾在2018年12月跟随课题组赴马尾区亭江镇实地调研,发现亭江整个乡镇几乎看不到传统乡村的影子,目光所及之处是鳞次栉比的厂房,不同工业园区间的狭窄地带夹杂着村庄。因是侨乡,亭江的村庄并没有普通乡村的古朴气质,而是清一色的现代化小洋楼。村庄中几乎看不到任何耕地,甚至连公共设施用地都少得可怜,与认知中的农村形象相去甚远。据亭江镇镇长所述,早在2000年左右,亭江镇除村民宅基地之外的土地已经基本全被企业征收。各个村集体将土地征迁所获得的补偿款当作村财,用于投资商业店面等来增加村集体的收入,并每年以红利的形式分给村民。当问及土地被征收的原因及过程时,几位村长这样分析:“首先我们离福州比较近,地价相对也贵,企业征收土地,我们也是有利可图的。其次,我们这里出国的人非常多,留在村庄的人少且多是老年人,他们靠儿女寄抚养费都够生活,根本不需要种地,因此对征地也没抵触心理。”(www.daowen.com)
乡镇民营企业的发展离不开青年劳动力的加入,因此亭江吸引了大量中、西部务工人员的涌入。在亭江的访谈中,笔者常常听村民提到“外口”一词,所谓的“外口”指的正是外来务工人口。外来务工人员并非简单地在工厂打工。他们实际补充了亭江镇的常住人口,成为当地消费的主力军,并与本地人保持着频繁的互动。如亭头村村委会主任就指出,将原本的私人住宅改造成楼房,并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居住,已经成为亭江很多本地人的主要经济来源。由于外来人口多,因此亭江的租金很贵,普通的单间也要租到1000元/月,有些村民仅依靠房租一年就可以挣七八万元。另外一个显著的现象是,无论是亭江镇的中、小学,还是各个行政村的幼儿园,农民工子女占据相当高的比例。长安村的村委会主任这样解释道:“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去美国的,孩子出生就是美国籍。早先父母会把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带回亭江,让祖父母照料,10年前亭江的‘小美国人’很出名。但是这些孩子是美国籍,到了适龄阶段就必须回美国读书了,这样本地的小孩就越来越少了。这些年学校里面基本上绝大多数都是外口的小孩,他们的父母长期在这里打工,孩子就近在村里上学。”
作为新兴侨乡,亭江给我们展示了一个传统依靠农业的城郊乡村社会如何通过跨国移民,并抓住20世纪末东部沿海乡村非农化发展的契机,实现了乡村支柱产业的转型。与产业转型相伴而生的是,外地务工人员及家属对侨乡人口流失的补充。但外来人口无论在方言、饮食、生活习惯和价值观上均与本地人有很大差异,不同群体间的文化冲突也将成为未来亭江社会治理中的重要议题。
同样作为新兴侨乡,三明市明溪县沙溪乡的层级人口流动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势。由于地处内陆山区,缺乏像亭江那样的招商引资条件,沙溪乡无法依靠乡镇民营企业实现产业转型,更不会吸引外省人口的大量聚集。沙溪乡的侨村主要是沙溪村和梓口坊村,常住居民以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为主,出国人口超过本村实际人口的50%,且多为青壮劳动力。原本沙溪村和梓口坊村也是以纯农业生产为主的村庄,但由于劳动力的流失,村庄的土地大量闲置,无人种植。此时沙溪乡一些更加落后和偏远山村的农民通过租用等土地流转的方式,占有了两个村村民原本的土地进行农业生产。这些外村农民起初租用的土地较少,后来靠着吃苦耐劳的精神积累了一定资本,慢慢地占有的土地越来越多。这些外村农民逐渐成为了贺雪峰等学者口中的中坚农民,既拥有10亩以上土地,可以尝试集约化农业的青壮年中农阶层。据沙溪村本地人张金华介绍:“我们沙溪人已经不会种地了。以前老一辈还会种地,现在像我这样40多岁的根本不懂怎么种地了。因为种地很辛苦,又挣不到几个钱。我们这里华侨多,每家条件都不错,所以没有人种地,久而久之都不懂怎么种了。”当提及村庄中的外来人口,村民都翘起大拇指,并赞扬道:“他们很聪明,很会种地,靠种地也挣了很多钱”。外村人口在沙溪以种植烟草、蓝莓等经济作物为主,由于大部分人拥有的土地多,因此经济收入也相对丰厚。他们相对富裕的标志是外来人口有实力在沙溪置业买房。2013年开始,沙溪乡党委书记王德礼推动开发了“欧侨小镇”的项目,即发挥沙溪“旅欧第一乡”的优势,打造欧陆风情园,规划统一的欧式风格建筑小区,供归国华侨及侨眷居住。然而,当笔者具体走访时发现,这些欧式小区中的房产实际上并没有卖给华侨,而是全部由村庄的外来人口消化。这些房产或有楼房形式的中等户型公寓,或有三、四层的欧式豪宅,售价在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由此外来务农人口的经济实力可见一斑。随着这些代耕农人群在沙溪的置业入户,必将打破沙溪村的人口结构。同时也带来另一个问题,由于村庄可耕土地全部从本地村民流转到代耕农手中,造成本地常住人口没有了支柱产业,只能靠到明溪县和三明市打工为生。那么,倘若沙溪的侨汇衰落,这些侨乡人们的生计将面临何种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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