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福建的新移民数量激增，成为新移民人数最多的区域。据福建省侨办和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在2009年的估计，福建新移民人数260万—280万，若是加上其在海外繁衍的人口，则已达300万有余。^[40]这些新移民成为福建现代化和城镇化建设的重要力量。若从全省行政分布而言，又以福州地区的新移民人数最多。福州新移民主要是指20世纪70年代以来，马尾区、长乐市、福清市和连江县等沿海地区输出的人口。福州新移民的移居地主要是美国、日本、欧洲、阿根廷、巴西等国家和地区。除福清外，福州其他地区以移居美国的人数最多。根据王付兵的研究，福州新移民的类型主要分为家庭团聚移民、留学移民、劳务输出移民、投资类移民和非常规移民（非正常渠道滞留、入境或出境）。其中，非常规移民人数占新移民群体比例的50%左右。根据相关部门的官方数据和走访调查估算，福州上述四县（区）新移民在75—80万。^[41]这些移民出国前大多为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出国后多以务工和经商为主。新移民多为富有开拓精神、吃苦耐劳的青壮年，随着对移居地生存环境的适应，其经济实力也不断壮大，出现了许多侨团。早在2002年，福州的美国移民就已将侨团组织到村一级。已经拥有一定经济实力的新移民还积极投资建设家乡，开展公益捐赠，并创办了大量投资项目。

改革开放以来，省内人口大量向海外移民，使得许多原本不是侨乡的村庄和地区因华侨数量的激增而变成新兴侨乡。宁德市原本甚少有人出国，但如今在霞浦县却出现了一个出口人口超过当地总人口一半的重点侨村——北礵村。北礵岛隶属于宁德市霞浦县，距离大陆最近点19千米，为四礵列岛的主岛。岛屿东西长2.52千米，南北宽0.67千米，面积约为1.88平方千米。因靠近台湾，地处东部海疆，岛上驻有一个连的海防部队。岛屿为山地覆盖，且多为花岗岩，因而不适宜进行农业生产。全岛耕地仅有147亩，主要种植红薯。村民多聚居于沿海山麓之地，靠海为生。但由于岛屿地形所限，澳口狭小，不利于远航，因而村民只能从事近海捕捞。随着近十几年来海洋资源的过度开发，村民已很难依靠近海捕捞维持家庭生活。相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也是驱使当地村民不断向海外移民最主要的因素。最近几年，随着旅游业的日趋红火，岛内村民依赖四礵列岛旖旎的风光开始着手发展旅游业，以改善岛民的生活条件。由于四礵列岛远离大陆，因而游客必须乘坐隔天一班的海上轮船，先抵达列岛中唯一有村落的北礵岛落脚，然后再随当地人出海游玩其他岛屿。旅游业的兴起无疑带动了岛内的餐饮、运输和旅馆行业的发展。不少村民将原有的自建房改造成民宿，用以招徕游客。由于北礵岛的旅游业刚刚起步，且交通不便，因而游客数量不多，尚未形成规模。北礵岛上仅有一个行政村——北礵村，下辖南澳、北澳、可门三个自然村。在册居民500多户，共2003人，其中有1000多人旅居海外。这些移民在海外又通过数十年的繁衍发展扩大至2000余人，分布于16个国家。

北礵岛海外移民人数之多，分布范围之广，已经超过福建一些传统侨乡的村庄。这样一个世代居民以打渔为生，与福建大陆相对隔离、信息封闭且交通不便的孤岛社区，何以会在改革开放后有如此多人移居海外？我们认为这首先与岛上居民所属族群及其已形成的社会网络决定。北礵岛虽在行政区划上隶属于霞浦县，但村民却都是来自福州长乐的移民。据霞浦县侨联所述，北礵岛原为化外之地，无人居住，后明朝时长乐人为逃避倭寇，途经此处，后留居于岛上。然而，根据本调研组对村中各个姓氏的长者访谈得知，长乐人移居北礵岛繁衍至今为第四代，居此地不过一两百年左右。故而，从时间上推论，逃避倭寇一说尚存疑点。而据黄英湖研究员推论，史料中有长乐人北上到浙江舟山渔场打鱼的记载，因而极有可能是北上的长乐渔民途经此岛，见此处尚未经营开发，且渔业资料丰富，故而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北礵岛的居民分别来源于长乐的金峰镇和潭头镇，有曹、姜、林、张、陈等姓氏村民，其中姜姓为大姓，人口最多。尽管北礵村民已在此地落地生根百余年，但许多人仍声称他们“客居”于此，并对长乐保持着强烈的家园文化认同。北礵岛民在日常生活中操长乐方言，称“去长乐”为“回家”，并保持着长乐人的风俗习惯。例如，北澳村许多村民在家中大门衡量上悬挂“仙人掌”，这正是源于长乐端午节的风俗。除此之外，北礵人还与长乐亲属保持着频繁的跨地域互动。其一，村民中无论任何姓氏，在岛内均未建祠堂，且未单修北礵家谱，而是每年回到长乐参与宗族的祭祖仪式；其二，从通婚圈的角度而言，北礵村民极少与临近的霞浦人通婚，反而许多家庭与长乐人结成姻亲关系。北礵的海外移民潮正是受到长乐人的影响。

长乐是福建新移民的主要输出地，而北礵村则处于长乐人移民链条的下游。跨地域的亲属网络使得北礵人与长乐的亲属一直保持着频繁的互动。北礵人正是从他们身上得知移民海外的信息和途径。众所周知，长乐是福建省著名的侨乡，其海外移民尤其在美国发展迅速，颇有实力。20世纪80年代初，长乐掀起了移民浪潮，进而波及“同根同枝”的北礵人。据北澳村姜L^[42]回忆：“那个时候我们哪里晓得什么出国啊，霞浦人也不懂的。都是从长乐那边来的信息。当时信息很闭塞，给人家介绍都是很危险的事情，怕被抓起来，所以也不敢带。都是有在国外的长乐亲戚做担保，蛇头才敢送你出国。”早期北礵人主要依靠长乐海外亲属作保，由“蛇头”安排，几经辗转，到达目的地。据姜Q所述，2001年他去英国时就经过了7个国家。这些移民由于不具有合法的身份，因此抵达住在国后只能依附于“蛇头”和先移民到当地的长乐亲戚，由其介绍工作，用以偿还高额的“引渡费”。这笔费用因所去国家不同而存在差异，其中最贵的是去美国，要花费近60万元。这笔费用主要依靠家人在其出国前筹借，因而这些移民必须每月将打工所挣费用寄回国内，尽快还清债务。一般而言，若从事餐饮业需要至少五年的时间才能还清全部欠款。可见，北礵与长乐的血缘纽带和姻亲网络，使得当地人获得了出国信息和渠道，同时又由长乐亲友负责担保和借贷，助其出国。当北礵人抵达海外后，最初需要依靠海外长乐亲属的救济为其介绍工作。可以说，自然而然地融入海外长乐人社群是北礵人在海外开拓经营的主要策略。(www.daowen.com)

北礵岛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始有村民移居海外。移民第一人叫曹依茬，于1985年通过非常规移民手段到达日本。而后，村中有十数人效仿他也到日本谋生。当地移民海外的人口主要分布于日本、美国、英国、爱尔兰、加拿大、西班牙、意大利、瑞士、德国、法国、希腊、荷兰、巴西、阿根廷、南非、新加坡等16个国家。其中人口最多的是英国，有700余人；美国次之，有600余人；瑞士尚有100余人；加拿大和阿根廷均有30人左右。北礵人移居到海外主要从事餐饮行业，当然也因住在国社会环境的不同而出现职业上的分异。例如，在巴西，北礵移民主要从事汽车零配件销售和开超市；在美国，一部分资金雄厚的人还涉足房地产和装修行业；而希腊因是旅游胜地，迁居当地的北礵人主要做纪念品的零售商贩。

改革开放以来，一代代北礵人向海外移民，又通过对家乡和亲眷的社会文化反哺，改变了家乡经济落后、生活贫困的社会面貌。每家每户的海外移民会定期向家中寄钱。移民汇款帮助许多北礵家庭脱离了贫困，有些甚至利用侨汇在霞浦县城购置了房产，举家搬迁过去。除此之外，北礵华侨还特别热心公益事业，捐款修建了连通三个自然村的柏油马路，贯穿全线的太阳能路灯，以及数个老人协会。捐赠芳名录作为侨乡的一道风景，承载着北礵人的历史记忆与文化传统。北礵岛的大量海外移民为村庄的经济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同时，也给村庄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北礵村面临严重的空心化。据北礵村党支部书记的介绍，除海外移民外，大部分村民已迁居霞浦县城，常年居住在北礵岛上的村民有400—500人。然而，根据本调研组在该村的走访来看，实际日常居住于北礵岛的人口远低于姜书记所提供的数据，且留守本村的绝大多数为老年人。村妇女主任姜F在访谈中如是说：“今天我们村能集中起来的人已经都来了。因为很多村民已经不住在村里了。有些丈夫在国外打工，挣了钱的，就在县城买了房子，妻儿就搬过去住。一方面是因为岛上交通不便，生活也不方便，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小孩上学的问题。村里一般是老人比较多，因为有些虽然子女给买了房子，但是他们在城市住不惯，还是觉得岛上住得舒服。而像我们一般是村子里有什么大事，或者看看老人才会回来。”正如妇女主任而言，北礵岛虽然自然环境宜人，但各类商品均需从岛外运输，因而物资相对缺乏，并无形中提高了生活成本。而随着高铁线路霞浦段的开通，越来越多的北礵人由原来的乘船经长乐出行，转变为到霞浦乘高铁出行。除了受到生活条件和出行的限制外，随着现代化和市场经济的发展，霞浦县获得较快发展，餐饮和娱乐产业方兴未艾。而北礵岛却犹如一座被现代化隔绝的孤岛，故而无法满足年轻人对丰富多样化生活的追求。不仅如此，教育也是使北礵人迁居霞浦的重要拉力。北礵岛只有一所小学——北礵小学，原本是供村中适龄孩子就读。待小学毕业后，孩子们则要到霞浦县城的寄宿学校念书。北礵小学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办学水平均与霞浦县的小学存在很大的差距。为了使子女获得更好的教育，不少北礵海外移民在霞浦县城购房，帮助子女获得县城小学的入学资格。而北礵小学则随着村庄人口的大量外迁而停止招生，除了一位先天智障学生外，几乎处于停办状态。

与空心化相伴而生的是村民明显的两级分化和村庄的日渐凋敝。那些富裕并掌握一定社会资源的村民长期居住于霞浦县城，但却对村庄治理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那些留守岛屿的绝大部分为村庄的底层，不仅生活困难，且难以参与村庄的公共事务。许多房屋因长期空置而逐渐破败，有限的田地也长期荒芜。人口的大量外迁导致当地劳动力的严重缺乏，不仅导致渔业和种植业的衰落，同时也使岛上的商业发展缓慢，旅游开发后劲不足。如上文提到的村民自建民宿，多由岛上留守的中、老年人经营。这些经营者从体力、经营模式和管理服务上都赶不上年轻人，因而很难给游客带来舒适的居住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