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晋南北朝到唐宋时期,士族群体始终是我们关注的中心或焦点,很多问题由此而衍生并延伸。士族在隋唐时期逐渐产生分化,并最终完成了自己的历史角色。其中,笔记小说中记述了一些正史中有意或无意回避了的士族子弟,他们的转型演绎了这段被忽视的历史过程。
杜子春是我们在探讨上述问题时不可回避的人物。“少落拓,不事家产,然以志气闲旷,纵酒闲游,资产荡尽,投于亲故,皆以不事事见弃。”[17]但他的出现与窦乂完全不同。窦乂既无家世背景也无起家资金,完全是抱定发财的目标打拼出来的商人。杜子春的经历则有不同,杜姓属关中著姓,杜子春有财富可挥霍,应该也是大族子弟,因纵情声色犬马,耗尽资财,不事生业而被亲戚所弃,沦落在京城,后得一波斯老人三次巨额资助。前两次仍然旧习不改,虽每次都得到百千万的资助,但挥金如土,潦倒如初,第三次,终于幡然醒悟,转到南方扬州,购置地产和经营邸店,成为经营性商人。
故事中写的是“周、隋间人”,但考其活动内容以及最后转到扬州发展,似乎放到唐朝中期以后更符合实际。
这段故事,似乎是讲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弟(或士族子弟)后来改邪归正的经历,其实里边有很多玄机,一是为什么杜子春没有选择世家子弟通常走的科举入仕之路;二是他的转型经商为何得到的是波斯商人的资助;三是他转型后的经商地域为何不在两京而到了扬州?
世家大族子弟的分化与没落,一部分通过门荫、科举、入幕等途径继续保持家族的优势,一部分因家族主要人物的衰落而没落,这两部分人都有人做了研究,但还有一部分人转型投入商海,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似乎大家更重视的是因工商致富后,千方百计走上仕途的商人及其子弟,或者利用手中的特权经商牟利的官僚。其实,官宦子弟转型经商也有不少实例,只是正史中几乎没有记载,或如下面将提到的赵操之流,被排除在家族荣誉榜之外,于是往往被忽略。我们看到的有关记述,几乎全是笔记小说中的材料。
《太平广记》记载:于涛,唐宰相于琮(懿宗咸通时宰相)之侄,唐末南游,至平望驿(吴兴郡,浙江湖州一带),得神仙道,多游江湖间,往来贾贩,常拯救人,预言很准,他后来做到泗州、歙州刺史。没有做官之前虽然贵为宰相近亲,也曾经经商[18]。(www.daowen.com)
又,同书记载,赵操,相国赵憬(德宗时宰相)之子,性疏狂不慎,相国屡加教戒,终莫改悔。有过惧罪,因盗小吏之驴,携私钱二缗窜于旗亭下,不日钱尽。奔入山中,遇二叟教他烧炼成黄金,并从事商业活动,后游于江湖[19]。应该也是一个落魄子弟游于商海的事例。但赵操《唐书》无传,《赵憬传》后只附了四个有官的儿子,宣亮、全亮、元亮、承亮。虽然于涛和赵操的经历都与神仙、道士有关,但转型经商却是不讳的事实。
世家、士家子弟的转型经商,与社会风气和观念的转变也有关系。这里有一个反面的事例。《太平广记·闾丘子》记载,长安有荥阳郑又玄,名家子也,以门望清贵,看不起寒贱者。在长安读书时,看不起出身商贾的同学闾丘氏子,导致闾丘氏子郁郁寡欢,数年后病故。后又玄调补唐安郡参军,郡守命假尉唐兴,有同舍仇生者,大贾之子,其家资产万计,郑屡受其金钱赂遗,但仍因仇生非士族,未尝以礼貌接之,还屡次辱骂他:“汝市井之民,徒知锥刀尔,何为僭居官秩。”仇生因此抑郁自闭,终致弃官病死。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笔锋一转,继续写了郑生此后的遭遇,他想学道,遭到拒绝,道童对他的评价是“汝以性骄傲,终不能得其道”[20]。这个故事显然是为受到轻视的商贾子弟伸张。这个故事出自晚唐人张读的《宣室志》,而张读是官宦世家[21]子弟。
还应引起重视的是上述故事中的世家子弟转型经商后的地域选择。毛汉光先生在《从土族籍贯迁移看唐代土族之中央化》一文提出的士族中央化趋势[22]对我们很有启发。地方大族向两京迁徙,最主要的因素是政治的集权化,造成政治社会资源向两京集中,铨选制和科举制的确立,正是中央集权高度发展的反映。《通典·选举五·杂议论中》记述开元十七年三月左监门卫录事参军刘秩论曰:“隋氏罢中正,举选不本乡曲,故里闾无豪族,井邑无衣冠,人不土著,萃处京畿。”正是当时的真实写照。安史之乱前后,又出现士族南迁的趋势,如果说士族中央化的趋势是政治因素起主导作用,我们看到唐中叶前后的南迁,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经济因素。杜子春是从京城转到扬州,于涛做官、经商都在长江中下游流域,赵操“游于江湖”,经营地域从西北向江南转移,与经济重心南移趋同。
宋人曾缀集唐人诗句,以说明扬州的兴盛。王楙《野客丛书》云:“唐时,扬州为盛,……当时有扬一益二之语。十里珠帘,二十四桥风月,其气象可知。张祜诗曰:‘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有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承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明月在扬州。’[23]其盛如此。”[24]连安禄山都看到了南方的商机,“潜于诸道商胡兴贩。每岁输异方珍货计百万数。每商至,则禄山胡服坐重床,烧香列珍宝,令百胡侍左右,群胡罗拜于下,邀福于天。禄山盛陈牲牢,诸巫击鼓、歌舞,至暮而散。遂令群胡于诸道潜市罗帛,及造绯紫袍、金银鱼袋、腰带等百万计,将为叛逆之资,已八九年矣”[25]。转型经商的士族子弟游离于政治中心之外,从而也离开了史臣的视线,成为游宦文人笔下的人物。
窦乂、杜子春、于涛、赵操都不属于士族子弟的典型或主流人物,应该属于士族疏支或另类,但他们的发展道路又有不同。如窦乂,政治上已无可依靠的戚属,经济上也不具有任何实力,但投靠京城有势力的远房亲戚,在起步阶段利用了京城家族的有限资源,此后就靠自己的经营头脑了。类似窦乂这样的人,应该是不少的。杜子春族属不详,浪荡无度无以生存后才幡然醒悟,投身商海,发挥了聪明才智。于涛伯父于琮尚广德公主,于家位列当朝权贵,按唐制,大功以上亲不得从事工商业,于涛并没有受到限制。赵操与于涛的家世背景相类似,不过于涛最终回归仕途,而赵操坚持游于江湖。旧族新贵中的另类应该远不止笔记小说中所见到的,只是缺乏记载,或许我们还应期待更多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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