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云是我认识的最幸运的女人,硕士一毕业,就加入一家半导体初创公司,没几年公司上市,而且股价一飞冲天。她年纪轻轻就退休了,平日里除了打球就是看博物馆。
初夏的傍晚,我俩离开金门公园的笛洋美术馆,走到大街上觅食。我琢磨着,今天怎么着也该我买单了,最好挑个价钱合理的。路边有个意大利比萨店,我想比萨嘛,再看这店的门脸,贵不到哪儿去,就拽着她往里走。一进门傻眼了,里面灯光昏暗,还有亮晶晶的吧台,店员迎上来,那典型的意大利脸上的意大利式的笑,都溢到胡子尖儿上了,一看就知价格不菲而且没有退路。
卓云的手指在饮料单上滑动,“太花哨了。”她嘟囔着。“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向我俩挥手。“邢先生,您怎么在这里?”卓云满腔惊喜迎过去,“这是我的朋友舒叶,”她转过身来,“这是我公司的老总,邢正人!”邢先生说:“我虽滴酒不沾,但能猜到女士们喜欢什么样的酒。”他为卓云点了柠檬马提尼,给我点了薄荷朗姆。跑堂的把我们三人安置到一张大餐桌,上面摆了一大盘风干火腿片和油泡橄榄。
“这家店的老板兼大厨吉瓦尼是我的老朋友,我每次来旧金山都在这里用晚餐。”邢先生说。
卓云说:“上个月我从西雅图回来,误了班机,给我先生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在西雅图耽搁一天了。不一会儿,我先生打回电话说邢先生正好当晚离开西雅图,他请我搭他的私人飞机。这是我第一次坐私人飞机,不用安检,汽车直接开到飞机门前,太方便了。”
“私人飞机?”眼前这位邢先生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于是我海阔天空,东拉西扯,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终于打开了邢先生的话匣子。
“我1959年出生在上海,我的父母都是水利专家。我8岁那年,正值‘文革’,他俩去外地‘支内’,我就和奶奶过日子。奶奶已经70多岁了,身体很不好,有时都下不了床。父母不在身边,无论我做什么,奶奶都说好,活得真是无拘无束。那个年代,我家常常揭不开锅,可我有成群的朋友,我们在一起用木头做风筝,还有飞机和船的模型。那时的节目可多了,打弹弓,斗蟋蟀,打群架,下军旗、象棋、围棋,夜里钻进食品店偷吃的。”
“当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卓云问。
“当年大家都一样,并不觉得苦。能吃上一顿饱饭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时的口号是‘复课闹革命’,在学校我读书就像照镜子一样,是反着的,不光是反的,还没有次序。别人看东西是从左到右,或从上到下,逐字逐句地读;我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扫过去,入眼的都是几何形状,而不是字。当然了,我一直是所谓的‘后进生’,老师和同学都说我笨,可我知道我不笨。因为老师在课堂上讲的物理和数学,我都听得懂,课堂上回答问题,我不比我的同学差,甚至比他们还好。我总想证明我不笨,但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成绩真的打脸,啪啪的。”邢先生把手放到脸上,夸张的表情令我和卓云忍俊不禁。
“我现在还和发小们有联系,聚会时他们提起当年我和老师打架,我把他追得满楼道跑,后来不得不在六百人面前念检查。13岁那年,我和我奶奶被扫地出门,从小洋楼搬到了大杂院。有一次,邻居的大小伙子命令我奶奶搬东西,奶奶身体不好,动作迟缓,他就推她打她。我放学回家,看到这一幕,进屋抄起菜刀就冲了出来,向他头上砍去。他一闪身,刀落在他肩膀上,他落荒而逃到医院缝了好多针,我进了派出所。因为我年纪小,未成年,父母也不在身边,那位曾和我打架的老师实际上很喜欢我,他说这个小孩,不是坏,只是倔,家中处境凄凉,值得同情。由于他给我做了担保,我只被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从此以后,那一片儿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祖孙俩了。”
“你的童年挺水浒的嘛!”
邢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高中后,我被选到体校特训游泳,每天训练半天。对我这种笨孩子来说,体校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常常自我安慰,不识字没关系,我的人生目标是当游泳冠军。我16岁那年,父母结束‘支内’,回到上海,发现我连报纸都读不了,妈妈立刻就给我找了家教,从识字开始,一对一地教我识字。我刚刚能认识几个字,体校说我心跳快,游泳是没出息的,把我开除了。我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难过得要死不活的。没办法,我只好跟着家教学习。我是通过写毛笔字学习认字的,与其说是写大字,不如说是画画。在我的脑子里,每个大字都是一个有意义的图形。就这样,我慢慢地可以读报纸了。多少年后我才意识到,冥冥中,是老祖宗的象形文字带着我逃脱了文盲的命运。”
“对了,我家有一幅邢先生的墨宝,是当年我家刚搬进新居后他给我们的贺礼。两年前,一位国内知名的书法家看到这幅字,翻来覆去问了我好几次,啧啧称奇。”卓云看着我,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
“高中毕业时,因为父母曾经下乡,我就有资格留在上海,被分配去了技校,学习车工和钳工。可到了1978年春,第一次全国统一高考,我因为是在校生,没有考试资格。但那时管得也不严,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技校的老师给我盖了一个大印,我拿到了考试资格。当年上海的录取分数线是300分,我考了300多分,但因为我的在校学生身份,所以必须由我所在的学校开介绍信推荐我,才可入学。可我在技校成绩不好,每次考试,答题都是从后往前做,也就是说从难到易,估摸着够了60分,就交卷出去玩儿了。车工和钳工技术考核时,我也是做出要求的零件形状,能及格就行了,抛光、打磨这些程序我从来就看不上。老师都认为我是个坏学生。在那种环境下,我每天都很愤怒,破罐儿破摔,经常和人打架。再加上海外关系复杂,家庭成分不好,就这样,大学的大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卓云一仰脖,第一杯酒见底了。殷勤的酒保走过来给她满上。
“技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上海纺织机械研究所的车间做车工和钳工。那时,我突然迷上了数学,每天也无心工作,沉醉于解各种偏题难题。后来参加了电大考试,成绩过了录取分数线,我去单位开介绍信,书记说:你平时太散漫,工分完不成,我不给你开介绍信是对你负责。从现在起,你端正态度,把工作做好,明年我批准你上电大。”
“那你不气死啦?”卓云抿了一口酒。
“可不是?1979年中美建交,让我倒霉了一辈子的海外关系给我转了运。1980年,我在美国的姑妈到上海探亲,看到我那惨样,回美后,就帮我申请到美国留学。1981年的初夏我来到美国旧金山,住在姑妈家。姑妈一家人都是常春藤名校毕业的,传统的知识分子,家规非常多,而我从小就是没规矩的野孩子,没住几天我就和她吵翻了,离开了她的家。那时正值夏天,学校不开学。我背着我的全部家当,漫步在旧金山的街头上,身上只有30美元,语言不通,真是走投无路。好在天气不冷,我就跟着一帮流浪汉混,夜晚在金门公园里,他们教我用废旧纸盒子搭一个窝,半夜非常冷,刚好送报纸的一般都在凌晨一两点钟把报纸卸到各个分销点,我就跟着流浪汉们一起去那些分销点搬一摞报纸,塞到大纸盒子里,连铺带盖。你还别说,挺暖和的,像睡袋一样。”
我让跑堂的换上一壶新茶。邢先生轻轻地摇着茶杯,茶水在昏黄的灯光下金光荡漾。
“后来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我饥肠辘辘,在街上找饭吃。路过这家餐馆,老板正好走出来,他看见过我在金门公园的样子,问我愿不愿在这里洗盘子,可以提供吃住,还有热水澡。我那时浑身痒得都快发疯了,一听说有热水澡,就答应了。老板递给我一大盘意大利面。等我洗完澡,他领我到库房,指着一堆面粉袋子问:‘你看这床行吗?’我有挑的资格吗?老板走后,我把面粉袋子码平,躺上去扭了扭,面袋子在我的身下,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那是我这辈子睡的最舒坦的‘床’。在意大利餐馆的那段日子是我来美国后最悠闲的时光。后来和老板聊天,才知道老板出生在西西里岛上一个贫穷的渔家,他妈妈特别会做饭,他到美国后和我一样身无分文,后来竟开了这家餐馆。
“我每周在这里做两三天,其他几天去另一家面包房工作,那个老板很黑,当时最低时薪是3.25美元,他只付我1.5美元。我因为语言不通,而且急需钱交学费,就同意了。可到了发薪日,他连一分钱都不付我,我一怒砸了他的门脸。他吓坏了,加上理亏,就把工钱给我了。当然这份工也就没了。我又找了一份工,清洁地下电缆。那时没有任何防护设备,我钻到地下,清扫沉积在电缆上几十年的污垢。恶臭、粉尘弄得我喘不过气来,直到生不如死的感觉充满了我的脑子,才不得不放弃。
“那时,作为一个语言不通的新移民,为了生存,什么脏活累活,只要能挣到钱,我都做。就这样,混到了9月开学,当时的学费是1800美元。我根本赚不到那么多钱,幸亏我姑妈给我付了学费,意大利店的老板也给我增加了工时,我再也不用到处找零工了。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我的堂姐来看我。她告诉我,旧金山以南、斯坦福大学附近的柏拉阿图有成人语言学校,不收学费。这可以省一大笔钱啊。于是我搬到了那里,三个中国留学生,加上我,四人合租一间公寓房。在柏拉阿图,我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叫富贵寿司的日本餐馆当跑堂的,一晚上小费就可以挣到二三十。没干几天,老板娘知道我的学生身份后,就客气地和我结了账。当时富贵寿司对面是一家法国餐厅,正好需要一个收碗盘、换桌布的小工,我就去了。那家店的生意很好,有时我一晚可以挣到七八十的小费。当然也特别忙。有一天晚上干到很晚,很累,没留神把小费和餐巾纸一起扔进了垃圾桶。老板看到了,说我是要偷小费,不由分说,就把我给开了。我的餐馆经验到此结束。”
“当年对你不错的两家餐馆都还营业,这家法国餐馆如今安在?”我不由得感叹。
“咱们开始点餐吧。”邢先生叉起一块裹着生火腿的甜瓜,切成两块。“我可以给你俩推荐吗?”
“求之不得!”
“如果你喜欢海鲜的话,海鲜意面最好。这家店的面条都是现做的,不是干的,海鲜味足,量大,你不会失望的。我知道卓云不爱吃面,池皮诺海鲜乱炖应该合她的胃口。我还是老一套,意式肉酱面。至于酒嘛,你俩尝尝2010年的洛伦苏干白如何?”我们俩连连点头,用热切的目光鼓励他接着往下讲。
“在餐馆打工的日子让我有很多机会和客人交流,揣摩客人的心理,迎合他们,这是我珍贵的经历。到1983年我已经可以说流利的英文了,我觉得给自己干事的时机到了。于是,我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推销我清扫院子的服务。有些人怜悯我,就同意让我给他们清扫院子。过了一段时间,我的业务升级到清扫室内。我骑着自行车,工具都拴在车梁上。后来略有积蓄,就换了一辆摩托车,扩大服务范围。一年下来,我有了近三十家固定客户。我自己掌握时间,语言学校上课几乎没迟到过,期末参加托福考试,几乎得了满分。柏拉阿图真是我的福地,我觉得我在这个小城里缓过神儿来了。”
“以后可不要小瞧园丁!”卓云和我碰杯,一饮而尽。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邻居造房子,那些工人看不懂图纸,我就帮他们看。我对图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越是复杂的、立体的,我越来劲。我对图形的理解堪比普通人对文字的理解。后来口口相传,许多工头都来找我帮他们看图纸,指导他们搭房屋框架,特别是屋顶的框架。与此同时,为了维持学生身份,我开始去附近的山麓社区大学上课。我选了很多课,说实在的,我对那些课也不感兴趣,成绩也就是勉强及格。
“那时比起五年前,我几经算是个小富翁了,生活是不愁了,可是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有时这种感觉强烈到我经常半夜醒来,只能从做数学题和看物理专业书中找到平静。渐渐地,我的头脑清晰了,我想转到四年制大学,系统地学习物理和数学。
“但当时的大学学费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虽然我可以说流利的英文,可我一直对读书和写字充满畏惧,我的笔怎么也写不出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况且,以我的成绩也上不了好大学。我正在纠结时,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他老人家的两个同学,在佛罗里达中部的佛州大学任教,一位是工程学院的院长,另一位任物理系主任,父亲鼓励我申请佛州大学。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又犹豫了,是否该抛弃眼前的稳定收入和熟悉的环境,横跨大半个美国去上学?
“我的一个客户,和我关系不错,我俩经常聊天。一天下午,我清扫完院子,他递给我一罐啤酒,我们俩开始聊我的大学。巧的是,他和佛州大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馆长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同学,他把我介绍给这位馆长。不久,我收到了那位馆长的信。在信中馆长给了我一份帮他打理博物馆的工作。几天后,系主任也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可以在他的实验室里打工,这两份工作时薪都是9美元,是当时最低时薪的三倍。这还用犹豫吗?我立马就决定去佛罗里达上大学。”(www.daowen.com)
“1984年,您已经25岁了,是从大一开始读吗?”我问。
“我在山麓学院修的学分佛大是认可的,因此我从大三开始读,是固体物理专业。我好不容易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一心想把成绩提上去,可是,除了物理和数学,其他与阅读和写作有关的课程,不论我怎么努力,成绩都不好。
“大三的后半年,博物馆经费减少,我每周18小时的工时被砍去了三分之一,我的生活又陷入窘境,不得不搬到当地的蓝领居民区。我的新邻居做的翻新车子的生意,我和他开始合伙做生意。买旧卖新,当时是很赚钱的。”
“您真幸运,机遇总跳到您的面前。”我一边说,一边把最后一只大虾切成几段。
邢先生一边用叉子搅着红红的意面,一边接着说:“三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教我量子物理的教授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你的思路很奇怪,考试的时候,那些排在前面的,需要一步一步推理的、比较简单的题,我是送分的,你全做错了。但后面那些很复杂的问题,需要考虑更多因素,你却能答对。你的思路和其他同学不同。这一年来你每次考试都是这样,让我怀疑你可能和我一样有‘阅读障碍’这种病。有时间的话,去医院精神科看看。这位教授在固体物理业内德高望重,他的话我一定会听的。
“我就去了医院。我记得医生给我做了一系列的心理测试,比如,给我看一些几何形状、数字和其他奇怪的图样,让我辨别和总结都看到了什么。其他一些测试,我记不起来了。测试的结果令大夫感到很奇怪,就又做了脑部核磁共振,最后诊断是我患有‘阅读障碍’。”
“大夫的声音好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我被这个诊断惊得说不出话:天下竟然还有这种病?”
“是的,听着您刚讲的少年往事,对比您的成就,我就怀疑您有‘阅读障碍’,通常表现为认知和表达是三维的、立体的,时间这个轴对他们来讲很重要。阅读障碍患者不是不能学习,只是与一般人的学习方法不同。传统的学校教育是二维的,用二维的观念来评判三维的现象,当然是格格不入。但有阅读障碍的人有着非凡的想象力,达·芬奇、牛顿、爱因斯坦、洛克菲勒、丘吉尔都是历史上著名的有阅读障碍的人。我认识一位斯坦福的教授,他就专门研究这个,在一次晚餐上,他侃侃而谈,我当时就当娱乐听了。没想到今儿真碰到一位。”我不由得感慨。
邢先生接着说:“仔细想来,我吸收的信息和我发出的信息之间的通道好像是与一般人不同,总和别人反着。别人认为简单的,到我这儿就变得复杂了;别人认为困难的,我却能很容易地解决。我觉得这很可能是我的优势,它让我看问题的角度更广,从而得到更周全的解决方案。我的人生观在那一刻突变,跟了我一辈子的疑惑和挣扎顷刻间烟消云散,甚至有点庆幸我居然有这个病。大学的最后一年,我所有的考试时间都是别人的两倍,我的成绩全是A。
“本科毕业后,我申请攻读物理学博士学位。因为我的爸爸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孽子从哪里来的?’这回我可有勇气来证明给我父母看,我不笨,我可以读博士。谁知读了不到两年,1988年,我的教授要我和他去加州办公司。他还说上班后,我就可以拿绿卡了。我就跟着他到了加州。我们的公司一年烧光了1000万美元,然后就破产了。绿卡也没拿到,学校也回不去了。那段时间经济不景气,工作也不好找,很痛苦。幸亏一位朋友把我介绍到Supertex做工程师,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包玉刚的侄子。
“我现在还经常在高尔夫俱乐部见到他,他从来都是打孤球,也不搭理别人。我常和他打招呼,后来他问我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我说因为您当年给我的先生和邢正仁先生办了绿卡呀。他说他已经不记得这两个人了。”卓云说起来好像还有点小兴奋。
“在Supertex,我的职位是半导体器件工程师,年薪三万五,做我的本行。”
“嗯,这是个专业程度很高的技术活。”卓云评论道,“那年我先生和我讲:公司来了一位上海人,他说他们家原来是资本家,总有一天他要在美国办自己的公司。这口气也忒大了!上海人就是不一样!我当时说,能拿到绿卡就不错了,还开公司?天方夜谭。”
“我在Supertex干着干着,就觉得这没有什么嘛,我也可以开公司。我们大陆来美国的这一代中国人,思想观念上和美国人很像,与欧洲人、日本人很不同。我们深受‘文革’的影响,天不怕,地不怕,思想上没有框框,什么都敢干。1997年,我和几个朋友开始创办芯源系统(Monolithic Power Systems),主要做电源管理集成芯片。”
“真应了那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您这是几辈子积累下来的运势,无论多么坎坷,注定是人生赢家。”我不由得感叹。
“我对我的祖先了解并不多。这些年我常回国,有时也去老家浙江南浔,当地的老人告诉我,我祖上是读书人,做过小地方官。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我们家开始做贩丝生意。那时候,外国商船从上海开到南浔,来回航程要两个多星期。我的祖上养了很多信鸽,他们在上海一得到买家的信息,就用鸽子传信到南浔。因为总能抢到市场先机,所以生意发展得很快,当年繁华的十六铺的码头,现在的外滩一带,就是因为邢家的商船常在那里靠岸而形成的。邢家逐渐在上海及周围的城市开了商铺、钱庄、仓库。我有时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好像是在回应祖先的呼唤!”邢先生大笑起来。
“我们芯源公司上市13年,股价翻了14倍,业界都说您是奇人。我怎么也没想到您有如此曲折的人生经历,而且还是阅读障碍患者,幸亏您没喝酒,否则我一定认为您是酒后的醉话!”一瓶干白被卓云喝得见了底,她的话开始绵了。
“我后来很关注‘阅读障碍’。丘吉尔谈到他的坎坷经历时说:‘越失败,越有劲!’这简直就是我的座右铭。近来我常想起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们可能也患有阅读障碍症,如果这些孩子能得到及时的诊断和特殊的教育,很有可能长成栋梁之才。现在我觉得有阅读障碍是老祖宗给我的礼物,长期与阅读障碍作斗争让我提高了对失败的忍耐度,因为失败的次数太多了嘛,练就了洞察力,得到了别人想不到的创意和商业解决方案。每当我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搅得心神不宁时,我就开着特技飞机冲上云霄,在天上打几个滚,心就平静些了。
“至于公司嘛,它应该是一个有生命的、可持续的组织。要想维持上升趋势,就要不断提高员工的薪资,持续地整合资源,给客户提供更有价值的解决方案。这家公司没有我,今后至少五年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们现在是卖芯片,但我觉得我们这个行业的芯片工艺已经完全成熟了,市场也饱和了。我们公司有这么多优秀的、顶尖的人才,他们的智慧可以创造一个新的更有价值的市场。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客户,只需输入我们的软件,插上我们的产品就可以用。现在我们这一行里还没有人做这样的事,我们公司要开这个头。”
“现在半导体是国内的热门话题,您怎么看?”
“今后的十五到二十年,中国的半导体工业一定是全世界领先的。中国有那么多的人才,你看看台湾就知道了。现在国内的竞争很厉害,十年前我们开始在成都建厂,那时我们找的员工都是顶尖的、最好的。现在很难,华为这些热门企业,都在和我们抢人才。目前我们在杭州、上海、深圳、北京也都有办公室。”
跑堂的推来一个亮晶晶的小平台车,上面摆着几碟甜点,我选了提拉米苏,浓郁的巧克力伴着若有若无的朗姆酒香。邢先生在账单上签字,我们连声道谢。邢先生的车已经等在门外,他提出送我们回家,我指着不远处的车说:“我开车来的,只喝了小半杯,放心。”
邢先生帮我把微醺的卓云扶进车。在回家的路上,卓云的嘴就没停:“邢先生平时很少讲话,你知道吗?他有些结巴,通常上市公司的季度财报出来,CEO们都要和华尔街的分析师开会,聊一聊。邢先生从来都不参加,说让业绩开口。今天真是奇了,和咱聊了三个多小时。我在公司干了十几年,听他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如今天多。”
我问卓云:“邢先生和咱俩聊的与公司业务无关,又是在餐馆,所以放开了。哎,对了,你们的公司是怎么做起来的?刚才没时间问。”
“1997年,邢先生看到电脑的背光灯傻大黑粗的,就把他们拆开来,发现背光灯的电源由七八条线和几十个零件组成。邢先生认为这些东西完全可以集成到一颗芯片上,就把这个芯片做出来了。有了产品,公司就成立了。这颗芯片被电脑界的大佬看中了,便成了我们公司的第一个大客户。不久,硅谷另一家做电源的公司凹凸告我们侵犯了他们的专利。明明是我们公司研发出来的产品,因为没有钱,所以没有申请专利。我们的产品推出后,凹凸的首席技术官假装来公司申请工作,面试时他说:你们不可能把这么多器件和线路集成在这么一块芯片上。我们的产品设计师就详细地给他讲解我们的产品,那人听懂了,回去后就申请了专利。后来幸亏我们的客户在法庭上作证,指出我们公司的产品早在凹凸公司申请专利之前就上市了。在美国的法庭,法官的主观因素对案子起决定作用。那位法官相信了我们的客户的证词,判我们胜诉。原告不服,去好几个法院甚至外州告我们,我们花了许多律师费,都快破产了。有人建议我们和解,但邢先生坚信我们的产品是首创的,问心无愧,决心奉陪到底,后来我们全面胜诉。”
“好险啊!”
“可不?从那以后,我们非常注意申请专利。我觉得公司的发展与我们的中国策略有密切关系。十几年前公司刚有规模,邢先生就去上海、杭州、无锡、重庆和成都考察,最后选在成都建厂。因为成都大学培养了大批工科毕业生,还有就是当时的成都市长也是上海人,邢先生很有些老乡情结,算是投缘吧。成都开始只是生产和测试,现在已经扩大到研发和设计,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有1200多名员工,比硅谷总部还多。现在大多数产品都是在成都完成最后包装,发给世界各地的客户,所以邢先生已经被视为‘海归’了。芯源系统2005年在纳斯达克上市以来,平均每年业绩增长20%,这两天市值快60亿美元了。”
“你这富婆,下次得去米其林。”
“没问题,这么快就到家了?”卓云解开安全带,打开了车门。
“别忘了你的眼镜。”我把她落下的眼镜盒递给她。
“这是邢先生的,米其林有人买单了。”卓云噘起嘴吹了一下眼镜盒,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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