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大学的十八洞高尔夫球场坐落在校园外绵延起伏的丘陵上。暑假,我和国内来的朋友耐心等待,终于得到了打球的机会。球场上,几只鹿从山上飞奔而下,老王冲着鹿群狠狠地挥出一杆,那球竟飞出了场外。随即传来玻璃被击碎的声音,我和老王循声望去,球场外有一座大约两层楼高的大房子,面对球场的这面墙全被深棕色的木头片覆盖了,只有门上有个小小的玻璃窗,玻璃碎了一地。一个中年男子开门走了出来,手搭凉棚。我赶紧拉老王俯下身来,谁知老王甩开我,大叫着“谢教授”,向那中年人跑去。
早就听说斯坦福艺术系有位讲席教授谢晓泽,却很少在校园见到,听说他藏身于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画室。想不到今天被老王一竿子打回人间。
老王说:“对不起,玻璃是我打碎的,我赔我赔,加倍。久仰大名,您在纽约办画展时我在上海,您在上海办时我在澳洲,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您。”
他一个劲儿地道歉,但话里话外透着要进那屋的赖皮劲儿。我赶忙上前解围。
谢教授看看表说:“我正好也该歇歇了,这是我的工作室,请进来喝杯茶吧。”
我和老王扔下球杆,随着谢教授进入门厅,几个大木箱挤在那里,谢教授说箱子里是马上要发到纽约画廊的作品。侧身绕过木箱子,进入画室,眼前一亮。屋子的另一面是通高五米的玻璃幕墙,旧金山海湾的美景尽收眼底。其余的三面墙上挂满了画作,有的还没完成。
老王指着墙上的一幅画说:“这是您的‘报纸系列’吧?我收了一张您2000年的作品。”
“谢谢!以新闻图片为题材的画家很多,我的方式和他们不一样,有一个独特的视角。比如说这幅,‘片断视角系列’,画的是一层一层叠起来的报纸。像这样水平线条的重复,乍一看像一个抽象的图案,可是你细看,新闻照片的片断又掺入了写实的手法。我想表达的是:当下,我们每天从媒体得到的信息,已经碎片化、不完整。另外一个也是画报纸的系列,叫‘正反视角’,其中的每张画都取材于一个报纸版面的局部,根据特定的版面,用写实方法展现出报纸正面和反面的图文的透叠。”谢教授说。
“您的作品透着波普味儿。”
“你可以这么讲。新闻图片的描绘大部分用的是照相写实主义的技巧。但你看,这部分,防暴警察的盾牌,鸡蛋西红柿稀里哗啦沿着盾牌往下流,有点像抽象表现主义的画法。这幅画不仅包括了报纸头版的内容,而且通过透叠手法,隐约看到了报纸背面的故事。这里是大标题和图片,但受到了背面透过来的内容的干扰,就像现在的读者经常接收到不同角度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信息。这是‘中国图书馆系列’中的一幅,构图看上去有点像建筑,那种变成废墟的建筑,但它确实是书,腐朽的书。它本身的含义,所承载的信息,像建筑一样的形式感和体量,水平的线条,静谧的氛围,柔和的光线,残破的质地和时间留下的痕迹,所有这些综合起来,对我有吸引力。我情不自禁地就想用我的手,用我的画笔把它在画布上表现出来。一幅又一幅,最终成了系列。有观众看后说我在给纸媒做墓志铭。”
“您的作品糅合了不同的元素,形成独特的风格。大概三年前在多伦多的一次画展上我看到您的一幅作品,在一扇老旧的门板上,几幅小幅油画,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的小物件,组合在一起。它打破了我对艺术的神秘感,艺术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神秘和高不可攀的,可眼前这幅作品出自斯坦福教授之手。说实在的,除了那几幅小油画,我都可以作。可惜我下手晚了,那幅作品被别人订走了。不过打那儿以后,我对周围的事物有了新的感受,常常觉得自己就生活在艺术里。”
“现在,我用的设备越来越多了,题材也是多样化的,但最重要的还是绘画。近年来我开始用中国传统的水墨和宣纸,以新闻图片为题材创作。比如这一幅,素材来自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之前,政客在联合国密谋的一张新闻照片。远看像一幅黑白照片,当你近看,就可以看到笔触,手法很自由——运用了油画的光影、结构布局和透视手法,造型很准确。材料是中国传统的水墨,纸是宣纸的质地,只是比传统的宣纸厚许多,有墨晕的效果。画的时候,不同于中国传统的水墨画写意抒情的方式,笔触控制得非常严格,一笔下去很难修改,只是某些部分可以叠加。画中亮的部分是留白,就是纸本身的颜色,不是粉白。”
“用水墨画结合油画效果,手法了得!”
老王和谢教授一副知音相遇恨晚的架势。谢教授沏了一壶熟普,两人坐在沙发里海阔天空地聊。我给还在球场的老李和老宋发了微信,告诉他们我的境遇。老李的女儿是国内美术学院的本科生,基本功很强,一心想要到美国读艺术专业硕士。一听有和艺术系教授聊天的机会,老李很快就来到了工作室,张口便问斯坦福艺术系的录取标准。
“斯坦福的本科艺术教育是通识教育,而不是职业培训,但艺术实践的硕士点有很严格的专业水准。有时美院毕业的学生和我联系,希望做我的研究生,进一步提高绘画技巧。实际上,我们录取新生时,虽然对技巧有一定的要求,但更看重思想层面。申请人作品的艺术个性,与众不同的想法,独特的语言和表达的形式,在已有的艺术风格和语言之上有创新,还有就是思维的广度和发展潜力。也就是说看你是不是一棵好苗子,经过两年的栽培能不能茁壮成长。研究生录取是教授们集体决定的,本科生录取是学校招生部定的。我们艺术系的教授们普遍认为艺术不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它与当今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多方面的和多层次的关系。虽然没有一个固定的评判标准,但好的东西,有一种质量在那里,是可以看到、感觉到的。”谢教授回答。
“您说的这就叫艺术感染力吧?”
“艺术要从思维上启发人,从情感上打动人。它可以让人注意到一些平常有可能被忽视的东西,或让人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待一件事情。它可能是感性的,也可能是非常理性的,包含着一定的哲学思考、人生观和对历史、社会和政治的看法。”
老李说:“提起斯坦福,人们就想到硅谷、创新、高科技。我头一次听说斯坦福还有艺术系。”
“斯坦福对文科教育很重视,只是斯坦福的工科有更长的传统,且为大家熟知,一定程度上把我们的光辉给遮住了。学校投入相当多的资源支持艺术教学。斯坦福艺术和艺术史系也有很长的历史,只是规模比较小。终身制编制的有二十六位教授,还有许多外请的上课老师。我们的艺术史专业、艺术实践专业和纪录片专业在全美的排名都很靠前。毕业生有的做教授,有的任职于博物馆,有的成为有影响力的艺术家。艺术实践专业目前每年招五名研究生,常有一两百人申请,相当一部分申请者是由圈子里的人推荐来的。斯坦福以艺术和艺术史为专业的本科毕业生每年有二十多人,而且呈上升趋势。还有许多本科生把艺术作为第二专业。”
“教学工作占去了您很多时间吧?”
“我是画家,但也是教授,这两个角色是互补的。斯坦福十来年前聘我为讲席终身教授,是因为我的作品和我在美国艺术界的声誉。我现在主要教艺术实践方面的课程,并担任艺术实践研究生部主任。和青年学生们的交往对我的艺术创作很有裨益。最近画的夜景系列,灵感就是来自我的教学。在本科绘画课上,我给学生出了‘夜景’这个题目,让他们探索光、空间、色彩和氛围。夜景的色差都是微差,没有大红大绿很明显的色彩,这就逼着学生去找很微妙的色彩变化,观察空间的氛围。有时期末我会要求学生画一幅夜景。学生们要先拍照片、画速写,接着画习作,然后再创作。多年来,我向学生们介绍、讲解著名的夜景作品,自己并没有画过这个题材。有时我顺手拍些夜景,譬如这张广州夜市的照片,一直放在我的工作台上。”(www.daowen.com)
“为什么是广东?是因为您的家乡是汕头吗?思乡情结?”
“你可以这样讲。这张照片常常吸引我的目光。去年的某一天,我突然有了那种要把这张照片画出来的强烈冲动。这张画就与我的教学有着直接的关系。为了教学,我需要了解当代艺术中各种不同的倾向和思路。我常去纽约、旧金山、多伦多,也在欧洲、亚洲看各种艺术展览,我对展品并不马上作价值评判,即使和我个人的趣味有距离,我也不会忽视它。这些展览和作品就像一个资料库,学生需要什么,就打开抽屉,信手拈来。我要分析这些信息,提炼精华,然后传授给学生,这个过程往往也使我产生创作灵感。”
“您每周有多少时间创作?”
“作为著名大学艺术系的教授,没有作品是立不住的,谢教授每年除了教学、交流、旅行,其余的时间都耗在工作室里了。找到他可不容易呢,我们今天算是赶巧了。”我说。
“通常我每个学期教两门课,每周两天,每天四个小时。有时候只教一门课。一般说来,每个班有10到15个学生。教一年级本科生的基础课时,我倾向严谨、结构性地培养学生的绘画基础。我会布置具体的作业。我要求学生做小的色彩练习,在掌握色彩理论和色彩关系后,再进行有丰富色彩的创作。我教学的重心是激发学生的创造力。而对研究生,我的要求就比较宽泛,更强调创意和思路,而不是教具体的技术性的东西。说实话,有些学生知道的技术性的东西比我还多,我还要向他们学呢。比如有个学生,用声音作为主要的艺术表现形式,这方面我就不熟悉,只能从感受方面分析作品。当然,我有同事专做声光电作品的,他们会给这名学生一些更具体的指导和帮助。我们艺术系不是导师制,研究生可以随时约教授,请他指点。”
老王又把话题扯回到艺术创作上:“您认为什么是好的艺术家?”
“在我看来,艺术家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大部分传统的艺术家更像是手工艺人,作品是为他人服务的。当代艺术家,手工不那么重要了,思想和创意更重要。艺术家不再取悦于人,而是通过作品来表达自己的世界观,去影响观众。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家一直在匠人和思想者的两极之间找自己的坐标和位置。对我的作品,每个人在创意方面的体会可能不同,但也许可以看出每件作品都透着匠人的功底,体现了我的劳作的过程。这对我个人是重要的,我认为艺术品的本质是人工物,就像博物馆展出的宝剑和陶罐。”
老李总想为女儿了解更多信息:“斯坦福艺术系研究生的学费是多少?”
“一旦被录取,艺术实践专业硕士生的学费都是全免的,而且每月都有相当宽裕的生活费。他们每周大约花八个小时协助教授教课,算是他们的工作吧。我们系的研究生都对艺术有着极大的热情,充满活力,创作上敢于冒险,作品有新意。我们每年都资助学生参加一些校外的艺术家驻地计划,还有一些奖项可以申请。”
老李突然问道:“您这画室怎么没有画架子?”
终于轮到我了:“你听说过‘架上绘画’吗?是用来形容某个作品保守、传统。谢教授是有观念的当代画家,怎能用画架子呢?”
“我不用画架,是因为画框靠在墙上踏实,背景是白墙,心静。”
“我一进这屋子,脑子发涨手发痒,只有画布和画笔可以解救。斯坦福可真是舍得呀,给教授这么大这么有格调的工作室。”老宋是国内知名画家,画作是按厘米计价的。他那垂涎欲滴的样子把我们逗笑了。
谢教授说:“我们系每一位教授都有学校分配的工作室,不过只有一位同事的工作室规模和我这间差不多。”
话赶话,不知不觉聊了近两个小时,再不走太阳就下山了。走出老远才发现老王不见了,我返回去找他。
只见工作室门口,谢教授红着脸,一边搓手一边说:“不用赔,不用赔,这种事常发生。我在这儿只是创作,纽约的前波画廊处理商业上的事。”
这老王,见好就买的病又犯了。我赶忙跑过去,把球杆往他怀里一杵,“就等你了。”
老王边走边嘟囔:“越迟越贵。”
我说:“唠叨啥呢,还剩三洞,麻利儿的。”
他苦笑着追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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