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4日至12月2日,我在河北省邢台市宁晋县唐邱乡双井村,从事“黄河区域小农村落形态与实态调查”,根据调查进程撰写了《双井村调查日记》,主要内容是按调研的时间顺序记载了调查准备、入村经历、调查经过、材料来源与搜集、调查感受、调查发现以及心得体会。本文主要是从《双井村调查日记》中选取了一部分,进行梳理、出版,并与读者进行交流。
9月29日 晴
今天上午与覃博士一起前往邢台市宁晋县廉州镇城子村试调研,发现了当地的几大特征(存在水井、看井人、看青、庙宇等)。城子村没有河流、堰塘构成的水网,只有水井,水井分灌溉水井和饮水水井,前者在田、后者在村,水井的产权或属于几户公有或属一个大户私有。如果自己的井水水质差,就从别人的水井中担水吃。由于本村其他制度形态较少,于是决定换镇寻村。
上午的调研让人感受到了当地人的懒散、低效。于是,到了中午我们决定分开行动,覃博士继续留在藁城区,我直奔下一个点。本来我的下村路线是藁城区—石家庄市—邢台市—新河县,但为了赶时间,我下午直接从藁城区赶往新河县民政局接洽,该单位负责人说没有收到邢台市民政局的任何通知,拒不接待。于是我打通了邢台市民政局负责人电话,他们告知我:没有收到省里的通知和公函,所以不能给新河县打电话,就说这是个程序问题。我随即就和陈老师取得了联系,陈老师和我多次给河北省老龄办打电话,但一直没有联系上。下午4点半,我再给邢台市负责人于主任打电话,就说明天早晨拿着公函去邢台市民政局当面沟通,于主任答应了。快到5点时,我从县民政局出来,准备去邢台市下榻,但两地距离2小时车程,每天下午4点以后,新河县就没有去邢台市的班车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看到对面驶来一辆旅游大巴,车上没有一位乘客,司机恰好要去邢台,心想自己好幸运的。想起上次在广东调研时,无班车的情况下坐了一辆鄂牌渣土车。调研之路,艰辛与幸运并存!
去往邢台市的路上,期待能够在明天中午民政局下班前返回新河县,与当地民政局接洽好,下午就能下到某个村。因为后天就是节假日了,地方干部们迫不及待回家过节了!
经过一整天的奔波,得出了自己的调查经验:调研员最好去趟市里与负责人当面接洽,再下到县、镇、村,有时打电话沟通的效果没有当面沟通的好。
9月30日 晴
祖国母亲生日来临之际,秋高气爽,行走在燕赵大地,两日内,感受颇丰!初到石家庄市藁城区,觉知当地人工作节奏慢于南方,生活方式比较粗糙,不像南方社会那么精致。从长江“水网村落”走向华北“水井村落”。水井村落的试调研还在进行中,对于乡土村民,假日并未对他们的生产生活产生多大影响,对于行走乡野的调研员,假日的概念早已在与村落历史拯救和老人生命的赛跑中被淡化!
此前,我们已与另外一个乡的干部取得了联系,明天一大早便可寻访该乡。今日的邢台貌似少了往日的雾霾,早晨起床,简单洗漱,没来得及吃早餐便前往邢台市民政局老龄办,希望尽早接洽,赶回新河县。走进老龄办,见到了解秘书,与她边交流边等待于主任。据解秘书讲述,新河县比较穷,那里的人很朴实、真诚。9点多时,于主任来到办公室,与我简单交流一番,我向他汇报了我们的调研初衷,他听了之后也建议我去新河县调研,新河是邢台市贫困县,与邢台市距离3小时车程。于主任一边与我交流,一边给新河县老龄办负责人打电话,请他们对此次调研活动给予积极协助和支持!我从市老龄办出来,收拾好行李,便乘上去往新河县的中巴车,期待下午能够顺利进村!
我于下午1点半抵达新河县,但由于新河县地方干部不大热情,不支持我的工作,于是我在市领导的协助下来到宁晋县调研。下午几经周折,终于在傍晚下到黄儿营西村了。但与村干部简单交流之后发现这个村现在很发达,村庄过去虽然是较穷的农业村,但形态遗存很少,于是自己联系了另外一个乡,明天继续选点!
10月1日 阴
一大早,黄儿营西村大伯带我去吃早餐,之后便送我搭上去宁晋县的车,由于昨晚睡得晚,所以在车上小眯一会。到了县里,节日的气氛有所体现,我没有等到去往唐邱乡的班车,只好打车去。上午来到唐邱乡政府,见到了协助我调研的刘主任,主任正忙着其他工作,我在镇政府办公室等候了半个多小时。刘主任忙完一阵后,便与我交流调研事宜,我向他陈明调研的大概情况后,他说可将我安排在镇政府,下村不便安排食宿。主任所想切合情理,但对于深入研究农村的学子而言,吃住在村民家,与村民同劳动,才能深刻体会当地的民情,于是在我的请求下,刘主任立马联系了裴家庄村支部李书记,李书记在电话里答应安排我的食宿问题。
与镇里的接洽工作完成后,刘主任派人开车将我送到裴家庄。来到村委会,首先见到了等候我的李书记,他一脸官相。与书记走进村委会办公室,看到了学院为本村所授的“新农村建设观察点”牌匾,顿感亲切和激动。和书记交流一番之后,他联系了自己的父亲,把我安排在他的父亲家中,随后又找来了李会计,让他协助我接下来的调研工作!从村委会出来,已是午饭时间了!来到支书父亲家,两位老人热情地接待了我,给我安排到了一间干净亮堂的屋子。安顿好之后,我先骑车到村庄里溜达了一圈,熟悉一下村庄的总体环境。回到李大伯家,开始吃午饭。村民的生活虽说比较简单,但对于长期生活在西北地区的我而言,饮食方面与当地几乎没有差别,午餐是一碗面和油条,我与大伯大妈边吃饭边聊这边的生活与我家乡以及学校生活的差别,午餐之后,我回到房屋休息了一会。下午联系了李会计,到村委会查阅本村80岁以上的老人名单。在村庄的花名册上,我看到了目前80岁以上的男性老人有11位,其中,85岁以上且思维清晰的老人4位,80—85岁的老人7位。对村庄老人数量做了大概统计之后,我开始入户调查。李会计首先带我来到了老人郭大田的家,郭爷爷现年93岁,在试访谈中,他跟我讲述了裴家庄许多形态:(1) 该村1949年之前有李、曹、刘等多个姓氏、360多户集中居住;(2) 村民主要种植黑豆、高粱、谷子,靠天吃饭,没有灌溉水源;(3) 村庄有2口饮水井;(4) 有3座庙宇,分别是观音庙、三观庙、龙王庙;(5) 地主10多位,老人将地主称为“好过主”;(6) 有村庄集体组织在龙王庙求雨现象;(7) 有看青的“拥”(看护庄稼的组织,成员七八人);(8) 有2名打更人(当地人将“更”字读jing);(9) 有共产党领导的自卫队,还有其他组织,如自卫团、大刀会;(10) 村民组织挖地道,反抗日军侵略。
通过近两天的试调查,自己内心存在几个疑惑:一是当地过去不种小麦,整个邢台市过去很少种小麦,有些不符合调查理想;二是缺少公共性的财产和组织;三是日本侵华对当地影响重大,有些底色惯行中断,又有些战时的组织或行为产生,且八九十岁的老人恰好是日本侵华时期出生的,所以感觉口述的内容不大符合历史底色的绵延性。近两天的邢台试调研、选点过程中困惑很多。
10月2日 晴
走访马振多老人家。老人现年84岁,1949年之前为自耕农,家有10亩地、5口人,1951年结婚,妻子李氏也为本村人士。老人说,据前辈的口口相传,裴家庄原来可能是邻村胡岳村村民的庄子地(即胡岳村村民离村较远的土地,村民在与居住地较远的地里修建一两处简易房,农忙时节就在简易房吃住,便于就近忙农事,农闲时节回村居住),裴家庄那时属于宁晋县胡岳乡。老人的阶级成分为贫农,当我问到村里是否有地主时,老人回答:“有地主。”在他的记忆中,以前村里有教书先生,3户或5户请一个先生教育子弟,老人自己在1941年左右去裴家庄学校读书。当时的裴家庄,马姓1户(从邻村岳家庄迁至此地。两村相距3公里,当时马振多老人的祖母为裴家庄人士,因姻缘关系搬迁至岳家庄,后因岳家庄人多地少,又搬至人少地多的裴家庄),李姓100户左右,刘姓约20户,曹姓约20户,孙姓约20户,王姓约20户,郭姓约20户,张姓5户,高姓约10户,梁姓3户,岳姓1户。村庄有三座庙宇,分别是关帝庙、三观庙(供奉尧、舜、禹)、龙王庙。1937年农历九月初九,日军进犯本村,老人说,他对这个日子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的表弟李大牛就是这天出生的。1939—1940年左右,村庄成立了大刀会,目的在于防范土匪侵犯,后来大刀会更名为自卫队。他的祖爷还在本村经营一家饭铺。
10月3日 晴
图1 与史增麟老人访谈
离开裴家庄之后,又来到双井村。寻村四日,最终选定宁晋县唐邱乡双井村,初访本村两位老人。
第一位:史增麟老人。老人现年93岁,1949年之前,家中有6口人,4亩地,其阶级成分比较多样:先被划为贫农,后被改为下中农,最后又被改为中农。人民公社时期,他担任生产小队队长、会计、饲养员、农业技术员。
第二位:张小考老人。他现年88岁,1949年之前家有4口人,成分为下中农。
据两位老人回忆,传统时期的双井村概况包括以下内容:(1) 1949年以前,本村有400多户,村民2000多人,70多顷土地,大地主3户,村民主要种植豆类、山芋、高粱、谷子;(2) 400多人信仰天主教,其他村民信仰传统宗教;(3) 吃水井4口,灌溉井众多,地主、富农、中农家庭几乎都有浇地的水井;(4) 村庄公共领域包括史家大车店(客栈,供吃住)、大场(碾谷场所)、庙宇(真武庙、五道庙、龙皇庙、观音庙)、村庄集市(集期:农历逢一、逢六)、天主教堂、村公所(也称老局子)、3所学校(东公立小学、西公立小学、女校);(5) 公共组织包括大刀会、联庄会、教会、自卫队、自卫团、老母会;(6) 公共活动主要有看青、庙会、吃会(祭祖)、求雨、赶蝗虫;(7) 村治主体由保长、甲长、村长、村副、先生(管账目)、族长、“家长”、“好管事的人”、打更人等构成。村庄的公共性体现在打井、修路、设庙田、临时性的村庄救济等方面,双井村与邻村都有官房,调研中第一次听说有这种房屋,我边行走边思考:传统社会的治理元素真是丰富!估计还会有其他内容,只是老人一时间没想起来。
走访数日,我吃住在乡政府和农户家,玉米粥、馒头、蚂蚱、羊汤尽有。感谢乡干部,感谢陪同我进村入户的张哥……
今天下午,我向在河北调研的成员们汇报了选点感受:“众里寻它千百度,终于选定一个村,寻村之路不易,但幸运也会相伴!且行且调研。”具体的感受是,“北方村支书的权威很强,村支书不发话,其他事情免谈,和村干部打交道要耐住性子”。下午3时许,乡政府刘主任给我打电话说让我与村支书取得联系,他已经给村支书打好招呼了,村里会给我安排食宿。但是到了村里,村支书电话始终打不通,于是回乡镇住宿,第二天再行动。
10月4日 雾霾
今天一大早,与刘主任沟通一番,他决定再给双井村村支书打电话,就我的调查目的与食宿问题进行交流。随后,村支书与副支书张真巧取得联系,让副支书给我安排食宿。中午,我自己打车从唐邱乡政府回到双井村,在双井村便民服务干事张哥的帮助下,安顿好了住处。下午开始入户调研,张哥骑着电动车带我去了几户重点调查对象的家,不料老人们都不在家。外出闲逛,在行走中偶遇85岁高龄的张仁江老人,他是现如今本村张氏家族的族长,为张氏16世中最年长的人。据他讲述,担任族长最主要的条件是辈高年长,村里的每个族姓都有一位族长,族长由某一世中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人担任,原族长过世后,由同辈中年龄次高者自然继任,不必进行推举,当地人称“轮着走”,无须考虑威望、文化学识、个人致富能力、家庭经济水平等。张仁江老人家1949年前有6口人、3亩土地,务农为生,妻子高氏为邻村郝庄人士。据他回忆,当时的双井村,除了建有张氏家庙,还建有李氏家庙(本村有李姓农户5户),位于本村老杨扈道口(小地名)。
10月5日 阴
早晨起来,简单吃了早餐,8点多前往史增麟老人家访问,不料,一进史家大门,被老人的儿孙拒绝了,他们不允许我继续与老人访谈,理由是老人年岁已高,身体欠佳。当时内心一震,莫名其妙,昨晚与我轻松交谈的老人家,为什么今天拒绝我?无奈心灰意冷,离开他家,踏上了寻找其他明白人的路。在接下来的村庄寻访中,有幸遇到了张小考老人,据老人回忆:过去与本村村民联姻的村庄主要是邻村,如南边1.5公里外的郝庄、正东3公里处的唐邱村、西边4公里外的米家庄、北边5公里外的杨扈村以及裴家庄,他的妻子为本村李氏。
走访张小考老人后,决定还是得去一趟史增麟老人家。第一次去史增麟老人家时没带礼物,他们对我很热情!再次去的时候给他们送了点礼物,他们欣然接受了。第三次去他家,被莫名其妙赶出来了,就说我给他们送了礼物,是不怀好意,说我可能是骗子。因为之前村里来过骗子,先是给老人送东西然后行骗,心想这下糟糕了!下午的时候,工作无法开展,部分老人对我抱有戒心,于是我找村支部副书记出面,消除老人们的疑虑。副支书先带我去了王丰娟老人家,老人现年87岁,16岁入党,由于父亲是党员,所以自己后来也入了党。据老奶奶讲述,过去比较穷的村民大多数以做短工为生,短工权益没有保障,“雇主说好了给10元,但干完活结账时可能给3元或5元,剥削人”。与此同时,副支书还给我介绍了村里有威望的张联须老人(1) 。
10月6日 小雨
这天早晨,我在村庄便民服务室干事张龙龙的带领下,先是来到了孤寡老人留拴的家中。他虽然是孤家寡人,但左邻右舍的老人们有空了就去他家闲坐、拉家常,在我与留拴老人聊天的一会的时间内,六七位老人陆陆续续来到他家。张留拴老人现年78岁,土改时的阶级成分为上中农;刘小偶老人现年77岁,为贫农;严省老人现年79岁,中农家庭出身;张顺严老人现年80岁,贫农出身;张增锁老人现年78岁,也为贫农。与老人们交流一番便收工回到住处,整理调研思路。
10月9日 阴
早晨8点多,支书安排给我做向导的张大伯就来找我,在他的陪同下,先去了华明家,当家人不在,于是就找周小路老人!一路上,大伯告诉我,那时候的水井台等公共的场所被称为“等死台”或“等死岗”。后来,史姓老人也有过类似的讲述:在过去,老来没事的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晒太阳、打牌的村落公共空间被称为等死台或岗,以老年人们聚居的空间而得名!农民造词,富有智慧!第二天天气晴好,张大伯8点半就来找我,在他陪同下,我们前往周小路老人家,开始一天的访谈工作。在老人那里,访谈到了老母会、大会的相关内容。出了他家门,一路上,我向张伯打听当下农作物产量,他告诉我,当下的棒子(玉米)亩产量在800斤,小麦亩产1000多斤。
10月18—19日 晴
邢台的风俗与家乡的风俗差异很大,早晨又听见锣鼓喧天的声音,原来,今天又有村民结婚,仪仗队、豪车接亲队彰显出当地村民摆阔、好面子的特征。除了婚事,今天本村村委会大院来了一家销酒的推销商,他的推销对象主要是老年人,此次推介会,共有上百号人参加。推介完毕,大多数人都买了商家的酒,一箱酒200元左右。据王丰娟老人讲述,今天该商家推销的酒差不多有十几箱。
今天的访谈对象主要是张联须老人和王丰娟老人。早上去张爷爷家,找他访谈有关赶集的历史形态,从他那里得知当地村民定集期的有关活动,但是和他聊了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因为他要去转亲戚。从张爷爷家出来,就直奔王丰娟老奶奶家访谈,奶奶跟我讲述了过去发生在本村的两次落井事故以及人们祭拜井龙皇的活动,传统时期的祭祀、信仰真是丰富多样。晚上回来后,我向老师和同学们汇报了自己近期调研中的一些发现,即华北的乡村社会有两大特点:1. 信仰体系很发达,村民们信仰的宗教分天主教和传统宗教(调研员访谈信仰可多找老奶奶们,由于这边村庄比较大,有的老奶奶娘家就是本村的,因此对村庄信仰了解得比较详细);2. 拳术和防卫体系发达(此主题可多访问老爷爷,尤其是以前的地主)。信仰和拳术的结合可能是起义和革命的起源,正如裴宜理、周锡瑞等前辈在对红枪会、白莲教、义和团运动的研究中所提到的。杜赞奇先生通过对祭祀、庙宇、经纪等的研究提出了“文化网络”,他对邢台闸会的研究更是通过发掘龙王爷的祭祀体系所展现的!所以,自己觉得,在接下来的调研中可以多发掘一下信仰组织、防卫组织等,以便认识传统时期农民的社会联结惯行。
今晚睡觉前,洗了头发,收拾了下房间,稍有点感冒的症状,所以就早点休息了,此时已经是夜里12点半了。希望自己在河北乡下的这段时间内能够发掘出更加丰富的资料,不枉此行,给自己和村民一个交代。
10月28日 晴
去找王丰娟老奶奶时,她正在吃早餐,于是去找周小路老人访谈。小路爷爷今天穿戴很整齐,他对我讲,今天无空与我聊天,让我明天再来。据说他的女儿们要来看望他,原来马上就到农历“十月一”了,这天是当地传统的鬼节,外嫁的女儿都要回娘家给自己的祖先扫墓,顺便看望一下父母和兄弟姐妹,一般不会去家族的叔伯家串门。从小路爷爷家出来,还是去了王丰娟奶奶家里,她家今天也人来人往,比较热闹,她的女儿四个都嫁到了本村,其他三个嫁到了邻村。
在与奶奶的访谈中得知,过去,本村最大的好主张化楠有很大一片庄窠,从前街到后街一片很多间房屋(具体间数不知)都是他的,大多是从穷人家买的。接着,奶奶给我讲述了本村大仙“白老长”的故事,具体情节不乏真实性,如打官司、各种关系往来。在此故事中,我们能够发现某些惯行,比如,农户在打官司时会得到谁的帮助?是邻居、乡里乡亲,家族的叔叔伯伯,还是亲戚朋友?类似的故事都会告诉我们华北小农的日常行为。和奶奶访谈了大约有俩小时,就收工吃午饭了。下午两点半左右去张联须老人家中访谈,到他家中时,发现老爷爷正在睡觉,他看到我来了,就起床了。在与老爷爷的调查中发现,过去当地的村民还是热衷于祖先祭祀的,比如本村最大姓氏张氏修建了张氏家庙,定期举行全族人参加的祭祀仪式,定期去祖坟祭拜,还会定期修谱。每次修谱时需要开会商议,主要是族长、“家长”、副“家长”和各股(族内各个分支)中好管事的人参会,筹划本次修谱事宜,修谱结束后还要在村外的大场内搭棚子唱戏。爷爷还给我讲,过去家族有族田,数目不详。说着说着,老人给我拿出了今年即将修谱的事务安排计划表,他是上一届的修谱成员,由于现在年岁已高,无法握笔写字,于是把修谱事务交给其他人去做。今年的修谱具体时间定在立冬之日,据说当下得花费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来完成整个修谱之事,修谱结束后仍要延续唱戏的风俗。
从爷爷家出来已到6点了,回到住处准备吃晚饭。今晚村委会大院来了放电影的人,他们是上级派下来专门为村民丰富文化活动的,但是几乎没有人去看,只有几个小孩子在现场跑来跑去。类似的场景在我调研华南宗族村庄时也遇到了,如今的人们已不再对此感兴趣,家家户户都有电视了,有的家中还有电脑,村民们不再聚在公共场所一起看电影。尤其是如今手机大为普及的情况下,村里的年轻人更是对放电影这样的事置之不理。想到自己小时候,跟着姐姐们、伙同本村的小伙伴,有时跑到几公里以外的村庄去看电影,而平常的时候,吃过晚饭就去村里的人家看电视剧(比如《还珠格格》《圆月弯刀》《甘十九妹》等),因为那时候家里较穷,一台彩色电视都买不起。
10月29日 晴
图2 受访者王丰娟老人
今天早晨出门较晚,因为提前计划了要去找老奶奶访谈,她每天早晨8点半到9点才吃早餐,所以,掐着时间点去她家。到了奶奶家,跟她儿媳和孙女闲聊一会,等奶奶吃完早餐。在和她访谈过去当地人的家庭祭祀时得知,基本上每个姓氏都有祠堂,当地人称家庙,张氏家庙就建在本村,而其他姓氏的家庙一般在外村,比如王氏。在家族的规定中,针对不同的人群,有着不同的“入穴”(当地方言,意为逝后入祖坟)规则,对于不遵守宗族规则的农户,不让入族谱。种种的祖训、族规都制约着族人的日常行为、思维观念。在与老奶奶访谈的过程中,还了解到了一桩因姻亲之间借钱未还导致的连环杀人案。在当时的无政府状态下,对于一桩桩命案,如果可以私下了却,就不必上县法院打官司(凶手犯案后照样可以逍遥法外)。当讲到伤心处的时候,老奶奶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如果没有我的访谈,老人可能永远都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伤心之事。上午的访谈,收获很多,很感谢老人的宽容大量,始终没嫌弃我这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学生。临走时,她的儿媳妇还要留我吃饭,我说:“在农户××家吃住,他们也在等我回去吃饭呢”。
下午去找周小路老人访谈村民拜神的历史形态,老人跟我讲的不多,有些事实他也讲不清楚。于是和他的老伴访谈,他的老伴叫高县格,是邻村曹伍疃人士,现年82岁,她和在她家门前晒太阳的一群老奶奶一起向我讲述了过去当地村民的拜神情况。双井村村民传统信仰体系纷繁复杂:(1) 村落层面,村民们主要祭拜真武爷、玉皇大帝、关公爷、井龙皇、龙王爷、路神(五月三十和六月初一)、女娲娘娘、文昌君、阎王爷;(2) 家户层面主要祭拜家宅诸神:门神、宅神、南海观音菩萨、路神(每月初一和十五)、龙仙(管水的神)、灶王爷、仓管神(管粮仓);(3) 村内庙会:农历正月十五的真武庙大会,二月十九的老母会,三月十五和四月十五的菩萨会;(4) 村外的庙会主要有井里庄老母会、郝庄龙仙庙会、唐邱村真武庙会、岳家庄春分庙会、曹伍疃真武庙会、孟家庄娘娘庙会、九龙口铁佛寺庙会、赵县百灵寺大会、西山庙会。如此多的神明,需要村民们逐个进行祭拜。祭拜中的花费基本靠自筹,因此,就有了老人们所说的“老年(过去)人穷神也穷”!
10月31日 阴
天气愈加寒冷,但这里的人们赶集的热情似乎一点都没有减弱,今天是村庄的集期,一大早就听到街上赶集人摆摊、吵闹的声音,真可谓“赶集要赶早”。昨天徐老师在指导同学们调研时认为,河北燕赵大地是典型的防卫型社会。在本村的调查中也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最初来到本村调研,村民的戒备心理超乎我的想象,他们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你是干吗的?调查这干吗哩?你调查那没用……”最近去找高奶奶和王奶奶访谈,总会有其他老人来围观我们访谈的场景,高奶奶在跟我讲述传统时期的祭祀形态时,其他老人坐在一旁听,她们都知道很多的细节,但是不想也不愿意讲述。高奶奶说:“我不怕进法院,我就跟他说了。”看来,在老奶奶的心目中,跟我讲述过去的事意味着对法律的碰触,高奶奶是一位心直口快的人,自己知道什么就给我讲什么,我也宽慰她,我们的调研没有其他目的,就是让她们讲过去的故事,留下一些值得后人去了解、阅读、研究的东西。在老人们那里,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情貌似没有任何价值,但在研究农村的学子中间,这样的生活惯行蕴含着深厚的意义,是值得去挖掘的东西。每到一个地方,即便会找众多老人访谈,但有些老人会让自己记忆深刻,调研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旧会想起他们,本村王奶奶就是值得我去敬佩、去回忆的人物。她在近期的访谈中,动辄就给我讲几个故事:(1) 亲家俩人为借钱还债发生的纠纷案件;(2) 她家与地邻刘氏好主因在地头留一条走道发生纠纷,引发一场官司;(3) 三个关系不错的村民赶集喝酒时发生纠纷,只因另一个贪财;(4) 俩准亲家刘氏与张氏之间因婚嫁聘礼之事发生纠纷;(5) 妯娌之间因家事发生纠纷,弟媳依靠皇协军姐夫占了上风;(6) 张氏7岁的女儿将2岁的妹妹扔到了井里,后来村里的人把张氏妻子告上了县法院;(7) 两支娶亲队伍因“抢媳门”而引发纠纷官司……
早晨在张联须老人家访谈时,他的老伴从集市上给他买了双鞋子,花了15元钱。老人很不耐烦地试了一下鞋子,老奶奶说比较好看,可以在这个冬天穿,两位老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唠叨。可能在他们的一生中,相互唠叨的时候多了去了,恰好今天找老人访谈婚姻的历史形态。在过去,结婚之前,男女双方都不知道对方长啥样子,“过了事(举行了婚礼)了就成了”,一辈子俩人就叮叮当当过日子了。
图3 受访者张联须老人
而现如今,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正如老奶奶下午跟我讲的,“现在的孩儿们,每当晚上的时候,都约着出去玩去了,男男女女都出去了,不知道晚上干啥去了”。据说如今的村庄里,青年男女谈恋爱的多了去了,双方还没有举行婚礼仪式就已经让女方怀了孕,虽说社会已经很开放了,但是在村里,左邻右舍的还是会纷纷议论,“谁家闺女……谁家小子……”。有的人家,新媳妇过门没几个月就把小孩生了。这样的现象虽说已经不值得大惊小怪一番,但是在村里的人眼中,这样的行径就是不正常的。
11月2日 晴
在当地人的建房习惯中,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即大门内要置一块“迎碑”,客人们一进家门便能看到迎碑上的文字,碑文内容多为古代诗词,也有现代伟人、名人的诗词和言论,迎碑彰显着家庭的文化涵养。在具有特殊历史文化底蕴的村庄,调研走访中感受到了在传统时期所突显的联结性,这种联结主要体现为村民们自发成立的为了实现某些特定功能的社会组织,如为了办理丧葬事务成立的老会、为了防御土匪黑军而成立的大刀会和联庄会、为了行好拜佛成立的老母会,当然,加入土匪组织的民众也体现着一种联结。除此之外,为了对抗外部强力的侵略而成立的民兵组织主要是在国家、政党、武装团体层面领导的秘密的团体。每一个组织几乎都有着自己的信仰和仪式,如老母会信仰道教和佛教,并且定期举行祭神仪式;大刀会和联庄会也有信仰的神明,每次训练之前,都要举行特定的祭祀仪式,这在张小考、王丰娟老人那里都得到了印证。
11月3日 晴(www.daowen.com)
在今天调研出发前,希望能够找到一些明白那个时代村庄土地关系形态的老人。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张小考老爷爷家,他是本村第二高龄的人,如今有些耳背,我在访谈时不得不提高嗓门。老爷爷给我讲述了民国时期村长张氏和村副(即副村长)与本村好主张氏之间的纠纷与冲突,这次冲突导致了他们在不久后的革命运动中的特殊行为,这样的行为也给自己带来了灾难。在张爷爷那里听得不太清晰的细节,随后在王奶奶那里得到了补充。王奶奶最近一直在家,如果我不去找她聊天,她就坐在家门口与老人拉家常。
图4 与双井村民张小考访谈
下午去找张小考老人访谈土地买卖的内容。在之前的调查中,其他老人对土地买卖的某些规则没有特别清楚的讲述,张爷爷的讲述总算让此行没有留下太多遗憾。据他讲述,过去交易土地,需要请地的四邻去地里当面见证,“告知邻居,把地卖了”,不能在不告知邻居的情况下私自卖地,这是当地的“乡俗”。这样的规则在前一段时间的长江小农调查中也有所体现,这是个值得关注的现象。老人在给我讲述的过程中还提到了一个案例,一下子激发了我的兴趣,故事讲的是一桩张氏族内土地交易的事情,这其中既有族内血缘关系维持的优先交易权,也包含了华北小农的经济理性。当发生令当事人发愁的事情时,左邻右舍的人会为其出点子,帮他想办法,这样一来,最后的方案不会让任何一方感觉到不被尊重、不被理解,不会造成不和谐的局面。从这样的案例中可以看出,乡土村民在处理自己切身利益或是与熟人关系时都能偏向于理性的选择,在这当中,可能不需要外部官方力量的协助。
晚些时候去王奶奶家访谈。当时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老奶奶正在电视旁看电视,看到我来了,就动身收拾桌子上摆放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她曾孙女才2岁左右,正是淘气的时候)。老奶奶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与我聊天。快到6点的时候,结束了调研,准备回屋。每次离开她家时,老奶奶总要走出大门送送我,拄着拐杖望着我离开,我向她招手说再见。回来后吃过晚饭,就去村庄大街上溜达、散散步,穿过了几条胡同,如今的胡同比传统时期的过道宽敞多了,据老人们讲述,传统时期村庄的街道狭窄又曲折。
11月5日 雾霾
今天既是周末又是双井村村民赶集的日子,村内主要街道人来人往,小孩子们你追我赶地玩耍,流动商贩们叫卖着自己的商品,衣物、鞋子、蔬菜、水果等,应有尽有。赶集的人大多是从外地来的,他们在本村已经占据了固定的摊位,在我观察的日子里,每个赶集日,商贩们熟悉的身影都会出现在固定的摊位。有些村民会在自家门口安个小喇叭,每天叫卖面条、葱油大饼。卖豆腐的小贩时常骑着三轮车在村里敲梆子,人们听到梆子的声音,就知道是卖豆腐的,其他商贩一般不会敲梆子,梆子的声音清脆坚实,在这种声韵中又能感受到一种深厚古朴的历史气息。村庄如今的交易讯息,多是来自喇叭广播,村庄大喇叭里不时传来商品交易的信息(比如某类蔬菜的价格),在另一个大喇叭里则时常传来村支书通告村庄事务的声音。整个村庄热闹非凡,让人一时间感受不到深秋的寒意了。
为了对村庄历史有一个全面深刻的认识,我的调研还得继续进行下去。昨晚去村副支书家做客,小酌两杯,今天起床较晚,吃过午饭,准备去找老人访谈,希望越行走越幸运。下午与以前生活在地主家庭的池令娥访谈。老奶奶现年87岁,对自家的情况比较熟悉,但是她耳背,听不清我说话,我扯大嗓门与她交流,艰难地问出了一些细节,比如家庭土地的情况。老人的一句话说出了地主家庭在革命年代经历的风风雨雨,“最后还是吃了地的亏”。
11月6日 星期日 阴
时下已经悄然进入了冬季,学术调研也在持续推进。早上出门准备前往张小考老人家,快走到他家时,看到老人蹒跚地走在乡间道路上,我快步走上去和他聊了会,老人如今有点耳背。他的妻子李氏也是本村人士,现年82岁,老奶奶对过去童养媳的领养细节了解甚多,奶奶思维清晰,能和我正常交流。据她讲述,有些人家从小就将女儿送给“有饭”(当地人对富裕人家的称呼)的家庭做童养媳,而有的童养媳则来自外地。比如过去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些母女两人讨饭至本村,看到一个愿意收留女儿做童养媳的富裕人家,母亲就将女儿留在此地。正有老人所言,“年头就是那个年头”,人们把女儿从小送给别人家,就是让她在婆家过上好日子,不想让女儿跟着自己受罪。至于这其中是否存在金钱意义上的买卖关系,老人们一致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接受的一方需要从小养育女儿,供她吃、供她穿。老奶奶在跟我讲述的同时,从柜子里拿出水果给我,再三留我吃午饭,遇到老奶奶这样热心肠的老人,再寒冷的冬季也不会感到那么冷酸。
然而,现实社会是多元与复杂的,包含了具有不同人格和人性的个体。在下午去找史增麟老人访谈时,遇到了自己迄今为止没有感受到的冷漠:他的儿子看到我来了,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对我说,“你咋又来了,我们不欢迎你”。村庄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有,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做得不恰当,让一位天主教徒(他们一家人都信奉天主教)对我的到来如此抵触。今天没见到史爷爷本人,而是恰巧见到了他的儿子,如果爷爷见到我可能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之前是村支书带我去见爷爷本人的,老人家也愿意对我讲述过去的事。自己之所以执意找老爷爷访谈,是因为他是本村现如今最年长的人(1924年出生),对于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前的双井村治理状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其他的老人均在90岁以下。他的家人的冷漠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心理负担,从他家出来,去找张联须爷爷访谈。张爷爷今天独自在家,他的老伴最近生病住院了,由三个儿子负责照顾。张爷爷跟我讲述了过去村民们分家的情况,老人说,那时候如果家里有儿子结婚了,迟早要分家的,如果是独生子家庭,老人和儿子儿媳过不到一起,也会分开单过,即儿子儿媳另起炉灶,但不会和父母分土地、分家产。在有些信奉天主教的家庭,女儿一般不出嫁,一辈子待在娘家,这样的人被称为“老闺女”,她们也拥有与儿子一样的财产继承权。不过在其他农户家中,很少存在老闺女,如果老人和儿子们分家时,老人生怕儿子们以后不孝顺,便主动提出要求留一份“养老地”,这样的要求在那时不为过。在旧社会养老缺乏政府关注与保障情况下,老人的自利性考虑也是可取的。
11月7日 小雨
今天是立冬之日,下着小雨,屋内比较暖和。吃过早餐后寻思着今天的调研计划,在深入访谈中感知,北方村庄与南方村落相比,前者户数和人口均比后者多。北方的老人们有空时聚在一起拉家常,主要是因为大家住得近,都是“一户落”生活的人,而南方村民分散居住,都是单家独户生活,北方村庄老人数量多。但不知为何,他们普遍失忆且容易耳背,南方老人能说会道,思维比较活跃,交流时的语速也较快,这样的差异导致自己在北方村庄调研中困难相对较多,每天早晨醒来后就在想,如何针对不同的老人设置不同的访谈主题。今天准备去找张联须老人,接着访谈过去村民们分家的情况。与张爷爷访谈中,了解到过去还有一类村民称为“当负”,即官府让好主家庭长期雇用一两个村民,负责为整个村庄看秋和打更,由好主自己负担他们的报酬。可见,传统的治理元素真是丰富多彩!不同身份的人在村庄中承担不同的社会角色,只为实现村庄的治理。从张爷爷家离开时,老人将我送给他们的水果又给了我,他再三推辞说我还是学生,自己没有赚钱,不要给他们买这买那的,“心意到就行了”。从张爷爷家出来,恰好碰到了史增麟老人,老人看到我还是比较亲切的,即便他的儿子对我一再冷漠,史爷爷也愿意继续给我讲述过去的故事,他笑着对我说:“小吕这脾气好。”老爷爷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我之前去他家几次,被他的儿子拒绝了两次,所以老人会觉得我会为此而不快。这些不快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老人那里获得一些传统的知识,果然老爷爷给边回忆边讲述: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以前,本村有村长、村副,他们是治理村庄的权威,在1937年以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政权在本村不断生根……与老人的访谈结束后,回去吃午饭。下午上班时间去张小考老人家访谈,老人和他的妻子给我讲述了分家的历史,而在当下,他家的分家实态也值得研究。他有5个儿子,如今已经分了家,当时分家时也按过去的规矩,“拿球”(当地方言,意为抓阄)决定,还要请家族的叔叔大伯等来做公证人。
11月9日 晴
在乡下的每一天,只要出门去调研,就会有收获。这两天,村干部给我找了辆自行车,出行更加方便了。今天吃过早餐后,就去张联须爷爷家里访谈。爷爷还是独自在家,他的老伴去医院看病还没回来,我到他家,也算有个人陪他聊天解闷了。今早与老人的访谈主要包括养老与过寿。据老人回忆,过去老人的养老问题或是由老人自己解决,或是由子女们负责,但更多的是后者。村庄孤寡老人很少,即便自己无后也要想办法过继或抱养一个男孩,而不会孤独终老。过继的儿子与亲生的儿子一样需要继承财产,承担养老送终之责。如果儿子们拒绝养老,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老人可以去官府打官司,即“讼吾儿不孝”。老人说,过去几乎没有老人真的为了养老问题将儿子告到官府,但是这样的观念是存在的,“讼吾儿不孝”乡俗规则主要是为了防止儿子们不负养老之责。与老爷爷聊了较长时间,他的子女回来看望他,与他商量吃中午饭的问题,他的儿子说让我中午就在他家吃午饭,他的女儿这几天常来他家主要是为了照顾父亲的生活。
下午准备去找王奶奶,她现在搬到西北角小区住。我骑着自行车沿着村庄东西街道走,不料走到贸易街时看到老奶奶又回到老家了,她坐在门口和其他老奶奶聊天。原来,王奶奶在小区的新房子里住不习惯,她说住在那里整天心里憋屈,总想回到老家住。她担心我到了小区找不到她家的大门,前两天一直坐在小区新家门口等我。听到这里,内心很感动,老奶奶将近90岁高龄,在寒冷的日子里仍不忘为我考虑。选择了这条路,不论是艰辛还是幸运,自己能够走下去的勇气除了来自理想的呼唤,更多的是来自周围好心人们的关怀与支持。尤其是每当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者的理解与支持显得尤为重要。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自己内心变得日益强大,不会在遇到有些受访对象的拒绝和不欢迎之后显得格外失落和沮丧,而是能够静下心来认真考虑下一步的举措。没有人有责任理所应当地去接受一个外来人烦琐的追问,别人接受你的访问这是人家的宽容,别人不接受也是正常的现象。当自己能够始终以这样的心态去调研,去接触陌生的社会时,才会觉得一切不会那么的糟糕。至少,在乡土社会,淳朴和可爱多于尔虞我诈,只有抱着这样的心态,才会对农村、农民怀有一种敬重和情怀。
11月11日 晴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当人们都在互联网电商的大潮中疯狂购物时,田野学子们依旧行走在乡土大地上挖宝取经。早起吃了个馒头就去调研了,先来到张爷爷的家中访谈。他今天感冒了,身体有点不适,所以聊天时我尽量慢慢地问,老人也慢慢回忆借钱的历史细节。过去的生活中,借钱的现象比较少,借粮食的较多,因为过去花钱的地方少,吃的穿的多能自己生产,吃的不够了就去借。借粮对象有所选择,很少去借亲戚家的,尤其是借儿媳家人的,因为借亲家的钱会让婆家人脸上无光,会让儿媳家人看不起婆家人,所以一般是从本村或外村的知己不赖的党乡人那里借。当然,也有部分人家从亲戚那里借。与他交流了一番,先让老人休息一会,这时来了一位张氏家族的人,来和他商量续谱之事。这时快到中午11点了,自己先回房间,中午稍作休息。下午依旧去找张爷爷,他在屋外晒太阳,看到我来了,就让我进屋,支了个桌子便于我写调研笔记。爷爷在访谈中讲到了“体己地”“坟地”的产权与经营,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与他深入地访谈。过了一会,他的老伴从医院回来了,老奶奶身体康复了,一家人也算放心了,跟老奶奶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不想在老人们生病、内心烦恼的时候再打扰。从张爷爷家出来,骑着车子准备去找王奶奶聊天,不料在另外一个过道里碰到了王爷爷,老人现年84岁,耳聪目明,能够回忆起1949年之前的诸多生活历史,于是就和他畅聊了一个多小时。傍晚的时候王爷爷的女儿回来了,带着老人回屋歇息,我的调研也就此暂停。
11月12日 晴
今天是周末,村里的小孩子们都不用去上学,在村委会的大院里尽情地玩耍。一大早,张书记就来找我,告诉我可能无法去找他的亲家公访谈了。他的亲家公是邻村唐邱村的谷氏,现年80岁左右,在土改时被划分为好主,据说能讲述一些过去的故事,于是满怀希望地等待与老爷爷的访谈。而现如今,这一切都无法实现了,原因是谷氏家开办的工厂最近发生了事故,不便前去打扰。与张书记一起出门,开始去找本村其他的老人访谈了。首先去找王丰娟奶奶,从她那里了解过去村民们借钱借粮食的事情,老奶奶一边回忆,一边哄她的曾孙女。与老奶奶的访谈结束时已经上午11点半了,先回来休息了。下午出门去找张小考爷爷访谈。爷爷和其他老人一起坐在自家家门口晒太阳,周小路爷爷家门口常年放着两个大沙发,街坊四邻的老人们没事干了就去他家门口聊天、晒太阳,他家位于两条街道相交的十字路口,因此,方便人们来聚。与张小考爷爷访谈中一直追问“指地借钱”的细节,这是一种过去本村存在的借钱方式,是农民们最后的选择,农民们在无法借到钱粮时,只好指着自家的地来增强对方的信任感,以此来达成借钱的目的。指地借钱后,如果借方无法按时还钱,则对方有权将他的土地收回来自己种,但该地的所有权并不会转移,转移的只是经营权。如果借方后来有了钱,可以还款赎地。这样的借钱方式在我的调研经历中还是第一次遇到,所以格外好奇。但同时也看到了,传统时期,农民走投无路,便指地借钱,这是他们无奈的选择、悲情的逻辑。
11月15日 晴
图5 与陈军亚教授、史增麟老人合影
今天天气放晴,没有雾霾,内心也敞亮了许多。早上去县城理发洗澡(村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收拾好心情、整理好衣冠便返回村里继续工作。今天是村里开集的日子,村庄南北街和东西主街道摆了很多卖衣服的货摊,村民们络绎不绝买卖商品。市场经济的发展使得村民也能在自家门口买到形形色色的商品。我穿梭在集市人群中,体验着村民们赶集的生活。下午两点左右去找老人访谈,调研传统时期的节日习俗,王奶奶给我细细道来,对每一个节日的来历及节日期间村民们开展的多种多样的活动进行了回忆。尤其是在春节期间,本村村民、亲戚间相互拜年磕头,晚辈给大辈磕头,不分穷富,只论辈分,其中某些掌握专业技能的人家会格外显眼。比如王丰娟奶奶的父亲在世时专做丧葬用品,谁家有人去世,都要找他做(有些是免费的),他老母每到大年初一,就穿戴整齐坐在家中厅堂内,村民们纷纷来给她磕头拜年,据说都是仰仗他儿子的面子。除了春节,“十月一”也是当地村民们比较重视的节日,这天,外嫁的闺女们都要回娘家,到祖先们的坟墓祭扫叩拜,娘家人要给她们管饭。
11月16日 晴
一大早就听到广播通知村务的声音。早起洗漱后不想吃早餐,就去找老人访谈,先去了张小考爷爷家。老两口已经吃过早餐在搓玉米棒子了,我坐下来与老人边聊天边帮他们搓了几个玉米棒子。干这活,自己还是有经验的,农民家庭出身的我,从小搓玉米棒子的功夫还是不错的,三两下就搓了几个,比起老人家慢腾腾的动作,自知年轻人手脚利索,干起活来有劲。搓了几个棒子之后,与爷爷开始访谈传统时期的“庄窠”买卖情况,老人说,那时候的人们“穷得没法”,只好将从祖上继承或自己修建的庄窠卖给有钱的人,然后买点粮食糊口,没住处就去庙里住。有的人家寄居在村庄的“官房”(拜神的场所),也有部分人家人少房多,卖庄窠过生活。在当地,卖庄窠时将庄窠地一并交易,房屋和宅基地不会分割。庄窠交易对象的选择也与土地交易一致,优先卖给近门的叔叔大伯、弟兄等,如果近门无人购买,就卖给四邻,最后才会考虑村内外的其他买主。从张爷爷家出来,途经印花坊(村民们自家纺织白粗布,然后拿到印花坊内印各种颜色的图案),被其传统的经营模式吸引了。进入作坊,与老板闲聊几句,得知他的小作坊每天能够印60斤粗布,每斤布的加工费5元。如今来作坊印花的大多是中年妇女,她们有空的时候在家织布。据一位大婶讲述,现在织的布用来铺盖,不会再用其做衣服,自家织布的成本比购买市场布料的成本低,且部分村民喜欢铺自家纺织的布。在传统时期,家庭内部的纺织作业产生了重大的功效,通过前段时间在老人家的访谈,比较中感知到“女性”的伟大与小农经济的延续:“纺花织布、染布印花”的家庭经营模式,蕴含着丰富的惯行元素,诸如生产基础与手工作业、供求关系与市场交易、女性角色与家庭权力等。
下午出门后,与老人家王氏访谈过去村民们“打牌”的情况,老人过去也是打牌常客,会玩好几种牌,尤其是推牌九。在老人的口述中,能在一起打牌的人不分远近,在牌桌上会为一分钱争个你死我活,但是在牌桌下,相互交往时不会斤斤计较,你请我喝顿酒,我请你吃顿饭,有时为了请顿酒,互相谦让。或许,这正是扑克牌所具有的除了赌博以外的其他价值。老人为了便于给我讲述,还特意拿出牌九现场展示,其中的奥妙可真不少。过去的人们打牌主要是为了赌博,而非娱乐,有些村民常年赌博为生,赌博关乎诸多的利益主体。
11月17日 晴
一如既往的早晨,伴随着闹钟声起床、洗漱,早餐过后开始一天的征程。接下来的这几年都会在调研和写报告之中度过。如有的同学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干吗,我的回复要么是在写报告,要么是在调研。同学听了我的回复,就说:“你又在写报告,又在调研?”是的,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就得坚持不懈地走下去,做调研、做学问,看似重复着昨天的故事,但实际上每天都在挖掘新的“原料”、创作新的知识、生产新的“理性”,这是求学和学问之路给予人最大的乐趣和价值了。
在田野调查的每一分钟都会有新的收获。今天一大早去找王根春老人访谈。老人前几年一直在本村收破烂为生,有一次去邻村杨扈村(正北方向,距离本村约5.4公里)收破烂,半路犯病,若不是当地人的关怀,老人家可能活不到现在了。今早走进他家大门,小狗开始乱吠,老人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看电视,看到我来了,就下地与我寒暄,我赶紧跟爷爷说,他躺在床上与我聊天就可以。据老爷爷口述,过去的双井村也会有一部分的土地租佃,不是很普遍。当地人也将土地租佃称为包地,包地的过程蕴含着一系列的惯行。比如,包地对象的选择、包地过程中地方的角色和管理功能、保障土地的四邻知晓包地信息的权利等等,类似的惯行在土地交易中普遍存在。由于老爷爷身体有病,所以访谈一段时间得休息一下,老人家中午还要给家人做饭,家人白天都出门忙活去了。从老爷爷家出来,沿街经过村庄棉絮坊时,停下脚步,进作坊参观一番。棉絮坊也称弹花坊,是王奶奶四闺女家开的,她闺女对我已经熟悉了,因为之前我一直和她母亲访谈。据她丈夫讲述,该作坊每天能弹六七十斤棉花,一斤棉花的价格及加工费总计12元左右,作坊属于小家庭经营,村民们谁家要弹棉絮就去他的作坊,现在正值冬季,属于棉絮坊的生意旺季。从棉絮坊出来差不多到午饭时间了,回屋吃午饭,睡午觉。下午两点多出门,买了点香蕉去王根春爷爷家访谈。她的闺女也回来了,正在给老人备药,张小考老人也来他家串门,王爷爷的闺女一边干手中的活一边和我聊天,打听我的底细,她之前对我不了解,对我始终没有消除戒心,即便已经来了两三次了。等她出门了,我就和两位爷爷聊天,他们都跟我讲述那时的村庄自然环境。过去,土地大多是沙地,刮大风的时候尘土飞扬,吹得满院子、满大街都是,有时落在地上的尘土厚度达二三十厘米,给村民们的出行造成了影响。等到下雨的时候,满大街的沙土就被雨水冲到村外的田地里。村民们各扫自家院内的沙土,门外街道上的沙土无人铲,村里也不会组织人们集体铲沙土。在和两位老人聊得起劲时,王爷爷的儿子回来了,他听说家里来了一位陌生人,于是急忙赶回来,生怕我对老人们有什么歹意。王爷爷的儿子要我拿出证件,还特意问我来这里的目的。
从王爷爷家出来顺着东西街道来到了王丰娟老人的家,老奶奶看到我就笑了,她问我:“你今天打算和我聊什么?”我说随便聊。从其他老人那里听说村民们过去时常得麻疹,于是就和老奶奶聊麻疹的生发和治疗,从治疗过程中挖掘村民们的行为和各种关系。那时的人们得了病只好用土办法救治,没有科学的医疗救助措施,如果治不好,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有不少小孩子因为得了麻疹失去了生命,老人说,“那时候地里到处是扔的死孩子”。
11月18日 小雨
早晨刚刚醒来,就从广播里听到村支书通知村务的声音。书记用方言通知,我一个外来人听得不太清楚,隐约听到了有关通知村民们“拔水”浇地的事情,书记还特意提醒村民们在浇地时要相互理解、体谅,都是当村的党乡人,不要斤斤计较。在前段时间的调研中感受到村民们在传统时期因为浇地而发生的纠纷很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维持在良好的道德与乡俗框架之内,相互之间凭借着当家十户、党乡人的血缘地缘关系实现低成本的农作、灌溉、交际事务。比如借井浇地、借头户拉车时,对方只需给井的主人、头户的所有者帮一两天的忙,甚至不必帮忙。而前几个月在长江流域的村庄调研时发现,当地人们对类似的事务需要进行量化,对产权的注重细化了制度性的惯例,借邻居或本村乡亲农具或牲口,需要支付一定的报酬(或是物质的或是体力的)。利益的关联性决定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需要某种看得见的规则。而在本村(不敢说是华北平原),村民们之间的互助行为依据当户落(同住一片区域)的地缘关系即可以轻松实现。
今天准备去周小路老人家访问,但是他的老伴身体不太舒适,需要去医院看病,所以,访谈计划就此改变。最近听到很多老人生病的消息,自己的内心也十分难过。他们都经历了传统向现代的变革,见证了古老农耕帝国的转型,在这一转型的过程中,他们或成为流民或成为革命者,见证了外敌入侵时的摧残,经历了斗争、病菌、枪炮、逃荒的苦难!只希望岁月安好,让他们能够度过一个安祥的晚年。近来,听说有的老人生病,其他人就慨叹:“××见过几回阎王了。”听到这里,内心就会泛起同情、敬重之感。感慨归感慨,还得一路前行,只希望能够从他们的口述中拯救更多的历史,在急速变革的现代潮流中,从老人们的记忆中寻求这个古老国度的延续基因。怀着这样的抱负,继续前行在田野。路过周小路爷爷的家,看到门前坐着多位“闲拉齿关”的老农,于是凑上去,加入他们的行列,开始聊天说笑。从张小考爷爷的口述中得知,过去时常发生水灾、旱灾、蝗灾,灾年无法安生此处时只好走上逃荒之路,逃荒的人们几乎是举家外迁,有的外迁几年之后返回本村,有的定居他乡。如今的人们,安居乐业,老人们回忆起那段往事时不禁发出各种感慨:“老年的事情没法说!”
11月19日 阴
如今生物钟已经固定了,早晨不用手机闹钟叫,自动就醒了。今天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找老人访谈,出门后在水果摊买了点橘子给老人。从住的地方走到村庄西北角的新小区,需要十几分钟。到了王奶奶家,她们一家人正在吃早餐,老奶奶的曾孙女看到我之后很高兴,叫我一声大伯,听着好舒坦。等奶奶吃过早餐,就开始和她聊“平分”运动(1947年的土地改革)以前她的四邻的故事。老人家把她东西南北的邻居都跟我讲述了一遍,把他们的土地、人口、职业、生活境遇等进行了回忆,尤其是讲到她家和东边邻居张氏的关系,老人用几个形容词进行了界定:那都“亲得没法”,和他家是“亲的”“热的”“亲乎乎的”。两家共建一堵墙修屋,东屋归她家住,西屋归邻居,但是邻家出了个浑小子(有一年中秋节时,邻居张氏的妻子患了重病,做饭烧火时躺着烧,张氏儿子看到此景后,就埋怨:“烧火还躺着烧!”张氏妻子无奈地说:“××(她儿子的名字),你包喊了,我有病了。”没过三天,张氏妻子就离开人世了)。作为共墙建屋的邻居,对方家中大声说话、吵架,她家人都能听得到。她家和几个邻居的家庭境遇都差不多,只有一家较差(没有地,农忙时打工、偷点物件生存)。与老奶奶聊了一段时间,家里来客人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女来看望她。没过一会,她孙子的朋友也来串门,家里人来人往,没法和老人安静地访谈了,于是上午的调研就此结束。
下午两点半左右出门去找张小考老爷爷。走到周小路爷爷家门口的时候,看到很多老人坐在一起,他们见到我,就笑着说:“又来了”。我说“是的”。接着去找张小考爷爷,不料爷爷也从家里出来了,他说不去家里了,就在路边的石灰台子上坐着聊天吧!老爷爷跟我讲述他过去与村里的人们做伴去宁晋县东南边的某村收秋割麦、打短工的事情。该村距离本村有20多公里,那时他们都走着去,赶路饿了就在沿路村庄街上买点干粮(买一毛钱左右的干粮垫垫肚子就行)。去的时候,自带一把镰刀、一床被褥,到了该村的“人市”(即长工、短工市场),等待雇主招工。爷爷跟我讲述的时候,村民们时不时过来瞧瞧我们,顺便跟我寒暄几句,问我是干吗的。我给他们解释一番。爷爷跟我讲完打短工的事情,接着讲述过去村里的孩子们上学的情况。据爷爷回忆,那时村庄有两位私塾先生,其中一位在本村开办了一家私塾,当地人称之为“私校”,学生们上学需要交费,学生和家长们有的还要给先生家帮忙干农活。土改以后,建设了“官校”,小孩们上学不收费用。在爷爷的口述中,还得到了一个关键的信息,就是教书先生的权威:先生在村民们心中的威望较高,人们家有大事小情需要写帖子都请他主笔,家中没有吃的了就请他帮忙做保人借别人家的粮食,平时的家庭纠纷,也请他出面调解;但是打官司时他一般不会给予帮助,他不管写状子之类的事情(村民们去县法院打官司,就在法院门口找专业的人士写状子)。为此,他家有事时,村民们也会去帮忙。
图6 老农张小考
图7 老农张小考及村落街景
11月20日 阴
冷空气又一次来袭,早晨起来明显感觉到一股冷意。最近每天出门调研,自己感觉有些累了,所以,今天就打算不出门,在屋内整理调研材料。近来每天访谈的资料越堆越多,无法做到“当日事当日毕”,只能边调研边整理。今天是周末,村里的小孩子们都来村委会大院(如今这里已不再办公)玩耍,不管天气有多冷,也挡不住小孩子们玩乐的热情,但是他们时常将垃圾丢在大院里,使得负责大院卫生的李大哥很恼火。李大哥眼部天生残疾,腿又不好使,他父亲早年扔下他落户他乡,他自己一人在村里,无人照看。他家的土地早先归他叔叔耕种。后来,经过村干部的协调,李大哥从他叔叔那里要回了一亩多地,村干部让他免费住在村委会的公房,也算是对他的照顾(他大脑清醒)。村干部让他每天打扫下大院的卫生,看管一下大院里的健身设施,以防小孩和赶集的闲杂人士破坏。他自己还是本村政策救助的主要对象之一。
与此同时,今天是本村的赶集日子,不管天气有多冷,小商贩们赶集摆摊的热情一点也没有消退,对于他们来说,职业和谋生很重要。双井村村民们赶集的热情也很高,村庄集市人来人往。上午10点多,我出门去集市转悠,集市上的商品种类齐全,主要是保暖衣物、床单门帘、家当(锅碗瓢勺、笤帚扫把、簸箕)、调料品、猪肉、蔬菜瓜果、玩具等等。在走访中观察到,男性村民主要关注家当(工具)摊子,而女性村民主要关注布料、门帘、衣物等,性别差异决定购物偏好。在传统时期,村民们赶集也有着类似的取向。
11月23日 晴
风雪过后,天气骤冷,但族人们热情高涨,只为隆重举行12年一次的张氏家族续谱仪式。昨天傍晚时,村里的干部就广播通知,今天上午9点在村里举行张氏家族的续谱仪式,我一个外族人听到此消息,比别人还兴奋。前段时间对家族祭祀和修谱事宜的传统形态进行了挖掘,如今能有机会见识真面目,这是我这个田野研究者的幸运。今天一大早,我就去街上候着,等待仪式的举行。据续谱管理委员会介绍,双井村如今共有4家张氏,今天举行续谱仪式的张氏是本村人数最多、家族最大的族姓,本族现有人口3000多人,占本村总人口的40%左右,本族自第2世开始分为4股(4房),其中第3股世居附近的张华庄,如今本族已繁衍至20世。本次续谱的筹备工作已进行了很长时间,在我前段时间与张联须老爷爷访谈的时候,族里的人们时常来找他,张罗立冬后的续谱之事。
追随张氏续谱仪式东奔西跑一整天,晚上有些累,回来没来得及吃饭,便开始整理今天的访谈材料,把仪式的整个过程记录下来,以防过了今天,有些细节被忘记。在整理时白天的一幕幕场景映现在脑海中,乡土社会的仪式感太强烈了,在我以前的生活经历中,从未有过这样的视觉体验。
11月26—29日
这两天准备集中整理前段时间积累的访谈资料,顺便准备预定接待导师巡访的计划。今天是周末,村庄民乐大药房为村民提供免费的体检,村庄大喇叭里还通知村民们得从今天开始交纳医疗保险费用(每人150元),一周之内,自己交到村委会便民服务室。
12月1日 小雨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到村庄逢集的日子,赶集者如往常一般,一大早就已经摆摊忙碌了。早起的我今天本没有出门调研的想法,但是在整理中发现几个细节有待补充调查。于是,吃过早餐后背上书包去找老人访谈。在路上遇到了张小考老爷爷,他和赶集的补鞋匠坐在一起闲聊,该鞋匠是邻村米家庄人士,我接着和张爷爷访谈传统时期鞋匠的职业概况。据爷爷回忆,过去的鞋匠被称为“打鞋掌的”,本村没有从事打鞋掌职业的人,邻村郝庄有两位打鞋掌的村民,每逢本村“一六集”开市日子,他们就用担子挑着家当来赶集。此外,在过去,村里也有职业的剃头匠,他们都是家庭贫困的人,“逢这赶集的都是穷人”。据说,学生去参加考试,进考场前需要审查资格,即说明自己、父亲和爷爷三代人的职业,如果祖上是剃头匠或是打鞋掌的,就不允许进考场,原因是他们世代贫穷。
与老爷爷访谈结束后,接着前往王奶奶家。奶奶见到我就念叨,说这几天没见我来调查,以为我已经走了。她说和我已经熟悉了,看着我感觉到亲乎乎的(当地人最喜欢用“亲的”“热的”“亲乎乎的”等词汇来形容与一个人的亲密关系)。我被老人的言词感动了,如果要是在以前,可能会感动得落泪了。在老人家的关爱和支持下,自己的调研也已完成了一大半,今天找奶奶主要访谈过去几位村民的家庭生活状况和职业,老奶奶一一给我讲述。下午接着去找老人访谈,老奶奶给我讲述了“大场”(打谷场)的传统形态。双井村没有公共的大场,每个好主家都有自己的大场, 部分穷人家也有大场。没有场的村民在收秋割谷之后,借用别人的场打谷、打豆子,一般是借当户落知己不赖的村民的场,这些村民大多与自己生活水平差不多。借场打谷、放置作物,一般不需要给对方付报酬,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看的是乡亲的面子,不会动辄以利相交。
12月2日 晴
调研的最后日子里,深刻感到“平原的傲慢”源于“政治诸人”(包括村长、村副、地方、族长、“家长”、副“家长”、叔叔大伯、私塾先生、“好管事的人”、地痞无赖等)及“治理诸神”(包括井龙皇、龙王爷、阎王爷、真武爷、文昌君、女娲、路神、耶稣、宅神、灶王爷、龙仙、仓管神、门神)构成的权威性资源。
(1) 现年80岁,1949年之前家有11口人,务农职业,妻子岳氏为邻村岳家庄人士。据他讲述,1949年之前的双井村比较穷,邻近的唐邱村和米家庄相对较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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