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凡生
宁波地处浙东,拥有长达1600多公里的海岸线,沿海一带港湾纵深,岛屿林立。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市根据这种自然地理特点,先后创造性地建设一批堵港工程(如车岙港、岙口塘、毛屿港、大塘港和胡陈港,习惯上称为五大堵港工程),用以阻咸蓄淡、灌溉农田、围垦造地,发挥了积极的效益。一般说来,堵港工程具有不淹田、不移民,即使工程失事也不至于造成重大伤亡事故的明显优点,所以,沿海堵港一直受到我市历届政府的重视,并作为我市水利事业的特色工程,在整个水利事业中占有重要位置。
堵港工程的建设并非一帆风顺。这一方面是因为港底土质松软,难以处理;另一方面是因为潮涨潮落,水流湍急,对堤坝有较强的冲击力,给技术上带来一定的难度。五大堵港工程兴建过程中曾发生较大事故11次、大坝堵口后垮坝6次的事实,正说明了这一点。
我1955年从华东水利学院毕业后即分配到宁波专署水利电力局工作。40年来,有幸参加了岙口塘、毛屿港、大塘港、胡陈港等堵港工程的设计和建设工作,与我市老一辈水利专家和建设者们一道,感受过挫折的痛苦和成功的喜悦,深悟堵港工程来之不易。现将我亲身经历的堵港片段记述如下,算作我市堵港工程艰难发展的一种见证。
六天六夜抢救岙口塘
早在1951年3月,宁波市就有堵港工程的建设,地点在宁海县车岙港。这项工程由省水利局第一工程队承担施工任务,采用沉排护底法处理坝基软黏土地基。同年8月12日,大坝堵口合龙,但次日遭大潮冲击,坝身移动30余米,并被毁折成5段,惨不忍睹。虽然次年10月勉强堵口成功,但前期的失败在当时引起了很大震动,特别对技术人员来说,不免心有余悸。
5年后,宁波第二个堵港工程开始建设。这个工程叫岙口塘堵港工程,位于今台州市三门县健跳镇,当时属宁波专员公署管辖。岙口塘港长3公里,设计坝长190米,高9.2米,库容40万立方米,灌溉面积4000亩,口门潮汐吞吐量为100万立方米。这样的规模实在算不上一个大型堵港工程,但在具体施工中,我们还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记得是1957年初,我随施求臧、叶仲龙两位工程师进驻工地。施老负责总管,布置工作任务,且来回奔波于宁波与三门之间;我和叶工则在工地安营扎寨。那时,我们自带铺盖行李,住的是毛竹草屋,走的是海塘泥路(一遇雨天,路面奇滑,十分难走,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四脚朝天),生活条件非常艰苦。虽然我对自己选择专业所要付出的艰辛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但对于此地衣服、被褥长期潮湿不干的现象,很不 习惯。
岙口塘堵港工程最初的设计主要是采纳了当地一位被称为“老泥包头”的老人提出的办法。这位老人虽已年过六旬,但精神矍铄,身体健朗。他办事认真,为人忠厚,在当地享有很高威望。他提出用“桩、牛(即横木)、树、柴、泥”五种材料筑坝,桩、牛纵横牵,连成整体,土方填筑层柴层泥,以减轻负荷。这套办法实际上是当地群众多年筑塘围海的经验总结。
工程自1957年初按“老泥包头”的办法实施。在指挥部的精心组织下,当地群众辛勤劳动,使200米宽的港面逐步压缩至60米左右,为堵口断流创造了条件。于是,我们选定了4月8日作为堵口日。因为这天正值小潮汛,潮位低,堵口作业量小,符合“小潮突击,大潮巩固”的治水原则。当地政府发动和组织了附近千余名村民参加堵口工程,他们自带溜板、溜棍,一大早聚集在工地。当地有个习惯,把堵口当作一件喜庆大事,家家户户必舂打“青麻糍”(外沾松花、切成菱形的扁平糯米糕),以示欢庆。那天中午,工地热闹异常,喜气洋洋,男女老少担酒送菜,川流不息。
堵口开始,人声鼎沸,场面更为壮观。几十道溜板把切成长方形的泥块从四角送向口门,溜棍敲打溜板所发出的“咚咚”声,犹如战鼓一般,响彻四周,其情其景令我终生难忘。我平生第一次真正体悟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威力,也第一次真正体悟到群众运动的伟大力量。
下午5点左右,口门基本合龙。参加工程的群众带着一天的辛劳和堵口胜利完成的喜悦心情,迎着夕阳,收工回家。指挥部的同志也早已备好酒菜,等待我们欢庆一番。然而,酒杯尚未端平,就有人急着跑来报告:潮水已退尽,大坝随之下沉了1米多深。我们几个急忙放下酒杯,奔赴现场,查找原因。经过仔细察看和分析,原来潮水退尽后,坝内与坝外的水位差增至最大,所以,大坝承受的水压也达到最大。同时,潮水退到最低时,坝身露出水面的部分就最多,露出水面的坝身失去海水的浮托,其本身重量增至最大,终于使基底因承载不住而沉降。
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小潮过后,即转为大潮,潮位涨得越高,退得就越低,对坝的破坏力就越大。因此,我们必须与潮水竞赛,潮水涨多高,我们就要把坝顶加多高,确保潮水涨平时水不过顶,以免功亏一篑。鉴于这一情况,指挥部当机立断,迅速召集附近群众连夜进行抢高。我受命负责测量,判断下次潮位的高度,然后确定坝顶加高标准。
第一个晚上,乘着白天奋战的余勇,我们顺利加高了坝顶,挡住了第一个高潮位的冲击。但第二天清晨,随着潮水落平,大坝又下沉了1米多深,只得再次组织力量追加。如此反复,几乎成了一条“规律”,一日二潮,潮涨坝加,潮退坝沉,周而复始。我们为之奋战了六天六夜,直至个个精疲力竭。4月13日,眼看潮水漫过坝顶,而我们已无计可施,整个工地沉浸在一片哀伤之中。我在这难忘的六天六夜中,既要负责测量,又要组织民工抢高,几乎没有合过眼,终于因疲劳过度,在处理溃坝后有关事宜的善后工作会议上睡了过去。
这一工程的失败表明,传统用桩、柴、泥等材料处理软基的方法,虽适用筑海塘,但不适宜于堵港工程。因此,在后来的工作中,我们经过摸索实践,改良方法,一面上移坝址,一面用石坝挡潮、土方闭气。终于在1958年底胜利完成了岙口塘堵港工程,挽回了社会影响,发挥了积极的经济效益。
大塘港渗漏溃决
大塘港堵港工程位于象山县定山区(今定塘镇),共有4个口门:捣米山、强大湾、台宁屿和岙孟门,总港长20多公里。前3个口门封堵较为顺利,关键是第4个口门岙孟门的合龙,关系到整个工程的成败。岙孟门坝高11.5米,口门坝长300米,大塘港堵港工程兴利库容2600多万立方米,灌溉面积达9.4万亩,围垦1.3万亩,口门潮汐吞吐量为3000万立方米,这是一个较大规模的堵港工程,标志着我市堵港事业向新的目标冲刺。
定塘工地隔洋塘料场
该工程由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设计,象山县成立专门指挥部组织实施。我代表专署水利局参与了这项工程。工程自1970年起至1972年止,历时2年。当时,在岙孟门合龙技术上,考虑到采用土、石并进,堵口与闭气同时完成的办法已不适宜,遂改为先石坝挡潮,后土方闭气的办法。同时,为了防止基础沉滑,吸取历次垮坝的教训,强调“头轻脚重”,即放大石坝基础,增强基部力量,然后再逐级叠压,整个形状呈宝塔形。应该说,这个设计方案,对于防止基础沉滑,无疑有其独特的效果,但由于片面强调“头轻脚重”,势必造成断面偏小,坝顶偏低,坝坡较陡的局面,因而忽视了潮流渗漏的破坏性作用,为此,我们又一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www.daowen.com)
1972年12月11日(农历十一月初六,小潮汛),岙孟门顺利合龙,但以往经验告诉我们,小潮合龙,并不能说明工程告竣,因为它必须经受大潮汛的严峻考验。12月21日(农历十一月十六),大潮汛来临。上午9点,外海潮水不断涌来。按常理,冬季的潮水来势比较平缓,但这次潮汛出乎寻常,势头很猛,不一会儿,已涨至坝顶。到了9点30分,石坝合龙点附近,内坝肩有一块坝坡开始滑落,于是坝体渗漏的水急剧向滑落处集中,潮水对坝身的冲刷力进一步加剧。突然,坝顶坍塌,形成一个大缺口,石坝出现溃决。此后短短的15分钟,缺口迅速扩大至75米,继而达到120米,白茫茫潮水已和大坝齐平,一年多来的辛劳成果就这样被汹涌的潮水冲毁了。聚集在两岸的干部群众,虽有心抢救,但回天乏术,只得怀着沉痛焦虑的心情,无奈地看着潮水肆虐!
我手头至今仍保存着一张岙孟门石坝溃决时的照片,每当看到它,眼前总能闪现出当时无奈又痛苦的场景,亦总能激励我要为有效抵抗海水侵入、滋润万顷良田的堵港工程而不息奔走。
万人会战胡陈港
胡陈港工程是继大塘港工程后又一个较大规模的堵港工程,位于宁海县力洋、长街(今长街镇、力洋镇)之间。这里,港湾深入陆地,港道全长15公里,平均宽度为900米,水面辽阔,潮流汹涌。沿港两岸11.2万亩农田因胡陈港咸不能御、淡不能蓄,得不到灌溉保障,群众生活也受到严重影响。
1973年初,有关部门为兴利除弊,造福桑梓,决定建设胡陈港堵港工程。这年3月,我们第一次来到胡陈港边,只见一片荒滩,荒无人烟,港面宽阔,潮流湍急。经初步测算,若要阻咸蓄淡,必须构筑长1100米、高16.5米的拦港大坝。这样的堵港工程,不仅在我市史无前例,就是在全省也前所未有。我们一行几人,面对这个课题,感慨万千,因为万一工程失利,个人受处分是小事,国家在当时财力相当困难的情况下耗费巨资则是大事,而着眼现实,建造这个工程的紧迫性又是那样的实在。所以,我们只有一个愿望,一定要把这个工程干成功。
工程设计小组由我、石湘淼、苏德元、林孝逵、季正洪等同志组成,我任组长。鉴于以往堵港工程实施过程中的经验教训,为了使本次工程更符合科学原则,我们对胡陈港进行了详尽的水文测量和地质勘探工作,获得了不少第一手资料。根据胡陈港土质松软,拟筑大坝既长且高等特点,我们提出采用砂垫层处理软基的方法,即在港底先抛沙1.5米,然后抛石加荷,使地基排水固结,以提高地基强度。打个通俗的比方,即将豆腐一样的软土基础用砂层压缩成豆腐干,以提高基础承载能力。这种方法,当时在我市尚属首次采用。
1972年胡陈港工程前期测量
前期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后,胡陈港堵港工程成立了由徐涨厚同志任指挥,胡相经、胡奎星、张学渊等同志任副指挥的工程指挥部,并于1973年10月正式破土动工。宁海县政府抽调40多名机关干部到现场协助工程管理,长街、力洋两区2000余名民工被分至8个工地,参加工程建设。
在工程指挥部的领导下,经过3年多艰苦劳动,终于在1976年底出现了可喜的局面:原1100米宽的港面抛石进展顺利,把港面压缩到240米,近15米的港深则抬高到5米。但同时,我们又一次面临特别艰巨的口门合龙考验。这次堵口之所以特别艰巨,不仅因为口门大,堵口的石方量高达1.6万立方米,而且要在大潮到来前的短短数天内突击完成,否则会出现前功尽弃的惨痛局面。
这么大的工作量能否在大潮到来之前顺利完成?一次加荷3万吨石块,现有港基能否承受得住?口门一旦缩狭,湍急的水流会不会把石块冲走?种种疑虑和担忧不但困扰着我们这些设计人员,也困扰着工地上的其他人员。我们虽然力求设计科学,但对于“万一”发生的事情的确难以预料。
决战行将开始。工程指挥部为了更好地组织群众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口门合龙工作,不失时机地召开了誓师动员大会,统一认识,鼓舞士气。誓师大会上,有关负责人向民工介绍:胡陈港是在科学理论指导下勘测设计的,业已采用的砂垫层处理软基方法在前3年施工中发挥了有效的作用。再说,我们通过大塘港的教训,不但加强了基础处理,同时注意了上部结构,所以,这次堵口工程绝不是盲目的行为。誓师大会,对安定人心、提高施工效率有很大作用。
会后,指挥部调集长街、力洋两区1.2万名民工,由区、公社、大队三级书记亲自率领进入工地。民工实行三小时一班,四班人马轮番施工的方式,这样既可以连续作战,又能保持充沛的精力。另外,调集了50多条漏底船,2000余辆手拉车,以作施工之用。
1977年1月9日,口门合龙工程正式开始。那天是个好日子,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广大民工早就将石块装满手拉车,排成一线,首尾相接,等待命令。中午12点,随着指挥部一声令下,龙口两个坝头工地顿时热火朝天,一车车石块被倒入港心。由于坝面狭窄,只允许2—3辆手拉车同时在坝头作业,所以,为赶进度,手拉车必须做到快卸石、快回车,场面极为紧张热烈。附近的解放军指战员和宁海县政府机关干部也赶来参加义务劳动。为加快堵口进程,以力洋区为主的西坝头和以长街区为主的东坝头,还开展了两地劳动竞赛,高音喇叭不时广播竞赛结果,为双方民工助威呐喊。文艺宣传小队也来到了工地,他们搜集工地劳动事迹现编快板,边说边唱,表扬好人好事,为整个工程增加了愉悦祥和气氛。看到这一幅幅与大自然搏斗的壮观场面,作为一个工程设计人员,我十分激动,深深感到:没有党的领导和劳动群众的热情参与,再好的设计、再高的理想,也无非是白纸一张。
胡陈港堵口工程工地劳动场景
这次堵口自1977年1月9日中午12点始,至11日下午6点止,共54小时。这54小时里,总共倾倒了近35万车块石,合龙了240米宽的口门,创造了历时短、荷重大、加荷速率快的奇迹。尔后,大坝又经受住大潮的数次冲击而岿然不动。堵口工程宣告成功。这是广大劳动人民奋战的结果,也是两代水利工程师共同努力的成就,表明我市堵港技术和水平上了一个新台阶。
(原载于《新纪元漫录》,1996年)
孔凡生 1934年生。历任宁波专署水利局水电勘测设计室主任,宁波市水利局局长,宁波市政协副主席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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