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高级中学　姚嘉颖

我坐在鞋柜旁摆弄一双球鞋。

阿迪达斯的秋季新款，摆在柜面时标价起码四位数，然而此刻纯白的鞋面沾着几点零星的泥渍，我拖住鞋帮倒翻看了看，胶制接口处被划开一道小缝，再走几步就该彻底破口了。

真是的，这鞋才买来穿了多久啊！

仲秋时节的下午，风不觉间已带有几分凉意。我提着球鞋从地上爬起，风擦着鬓角而过，霎时在我后脑勺炸开一阵泛着凉意的刺痛感。我伸手撑住一旁柜角，等那突来的疼痛过了，才缓缓站直身体，雄赳赳、气昂昂地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看我一会儿不好好收拾你，小兔崽子！

房间门紧闭着，隐约能听到兵戎相接声混杂着几句我听不清内容的喊话。兴许是大脑才被冻住还没彻底缓过来，回忆起几年前跟小家伙套近乎，拿了自己过去在英雄联盟里大杀特杀的光辉事迹侃侃而谈，结果换来小屁孩两枚白眼：“这游戏都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现在还说过不过时？”

嘿，这小兔崽子！

平白无故想起往事又被噎了一口，我把鞋集中到一只手上拎，抬掌，握拳，把门捶了个噼哩拍啦响。

“开门，有事找你。”

房间里喊打喊杀声戛然而止，拖鞋与地板相接的咔哒咔哒声逐渐向门边靠近。下一秒，开门带起劲风削过脸颊，小兔崽子站在门口，耷拉着眼皮不耐地望向我。

“大姐——什么事？”

“你叫谁大姐呢！有本事你再喊一遍！”每每此时都感到，哪怕是眼角的鱼尾纹也绷不住自己此刻目眦欲裂的冲动。

“叫你啊——我喊错了吗，你不是我大姐？”

说到最后一个字，小兔崽子明显有些憋不住笑，可我偏偏没法反驳。

不错，眼前这个目光戏谑，身量比我高出不少的高中生男孩正是我的亲弟弟，而我，作为年龄比他大了一轮还多的姐姐，这声大姐，喊得实在不冤。

我的肩膀颓丧地往下塌了点，从他侧身露出的缝隙挤进房间。眼前的男孩身材高大瘦削，比我上高中时身边的同学都更高些，他的脸上洋溢着青春蓬勃的色彩。想来那年他刚出生时，我也不过如现在他的年岁一般大。

我在16岁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个弟弟或妹妹。

独生子女政策早在我出生前就开始实施，我的父亲甚至可说是踏上了这趟政策的首班车。小时候读秦文君的“贾里贾梅系列”，心里其实是很羡慕的，也曾不止一次向父母抱怨身边为什么没有能与自己分享心事的兄弟姐妹。

然而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是，这个问题注定没有能令我满意的答案。这份期待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也被我当作永不会再有的回应。

直到2016年，“十三五”规划开始，政府下达“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政策。

我摸了床沿坐下，他也顺势坐到我身边，看着我横在他眼前那双快顶到鼻尖的球鞋。

“这怎么搞的？”我觑他一眼。

“上周跟同学打球时候不小心弄到的。”他嘴角往下瞥了瞥。

“上周？哪天？”我有些狐疑，“你们学校前两天不是天天补课？”

“就那天……唉，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他眼中的不耐又重新浮上来了，我却越发觉得他心虚。(www.daowen.com)

“胡说八道！”天晓得我是怎么从喉咙里发出这么刺耳的尖叫的，“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逃课打球去了？”

“你别瞎猜了成不成，”他的话里也带上了火气，“每次这种事请你哪回相信过我，疑神疑鬼的，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姐？”

“你——”你个小兔崽子！

弟弟的出生，是我16年人生中最始料未及的一件大事。幼年时对于兄弟姐妹隐约的期待早已在岁月流逝中被消磨殆尽，此时此刻这个新生命的降临，更多地让我感到的是惶恐和担忧。

我甚至心怀怨怼。

我不能想象未来我与这个小了自己16岁的弟弟该如何相处：遥想封建社会我的年纪足以做他的母亲，过去所有生活模式也将被完全推翻重新洗牌，甚至在将来——长成以后的男孩又会把我看成什么？一个既老又丑，总是婆婆妈妈疑神疑鬼的更年期大姐？哦，天哪，这简直无法想象！

那些日子，我总是找来尽可能多的评价二孩政策优越性的文字阅读，逼迫自己相信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而我的弟弟——眼前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正是祖国新一代的花朵和未来的优秀栋梁。

“但愿祖国的房子能架得牢点，可别轻易就塌了。”当年的我怀抱婴儿，如是抱怨。

有关球鞋的话题使得姐弟两人不欢而散。

我退出房间的时候，小兔崽子已经戴上耳机和队友激战去了。我拿指甲抠了抠鞋面上那几滴零星的泥点，心里知道，自己大概错怪他了。

但又实在拉不下脸去给他道歉。

第二天清晨，我拉上皮跟拉链准备出门，顿了顿，还是捎上了那双鞋。去单位的路上正好路过一家修鞋铺子，就这么扔了也怪可惜的，还是让人……给修一修吧。

“十三五”的脚步轻轻慢慢地走远，曾被我包裹在掌心里的小手也一天天变得宽大且粗硬。这些年来，我终究还是体会到些微拥有兄弟姐妹的欣然，尽管沉浮在生活的琐碎里，被稀释得平凡又寡淡。我时常会因为弟弟的成长而感到一些细小的快乐，并以此盖过自己正在逐渐老去的感慨悲伤。

前些年，年迈的父母终于退休搬回了老家，家里只剩我与弟弟两人。那个更年期大姐的预言，终于在一朝一日的相互扶持中，经由时光改头换面，准确无误地降临到我的身上。

我蹬着脚踏车上班，风在耳边呼啸。

从十三计划开始至今，绿色交通已成为众人出行的常态。作为一名互联网工程设计师，我能感知，这座城市在时代的浸润下不断向外伸展的庞大脉络。有两个高中生与我擦肩而过，嘴里讨论着最新一届的创客大赛。

路面上纯白的喷漆指引着骑行者直行右转，恍惚间不断向前的路引蔓延进时光深处，我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女高中生正转头冲我微笑，我伸出手，触摸她白皙青涩的脸，感觉到柔和的脸型逐渐生出棱角，幼嫩的皮肤长出细密的胡渣。我松开手，高中生彻底转过身来。

我认出了他，他是我弟弟。

晚上回到家，他已睡了。我提着已被修好的球鞋悄悄摸进他的房间。我把鞋摆在床边，一抬头，看见他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我的心突然变得很柔软，眉目间泛起十分的深情。我俯下身，我想亲吻他。嘴唇触颊的一瞬间，我听见了他低不可闻的呓语：

“姐。”

我微笑着，落下泪来。

点评

本文语言流畅，构思巧妙，有以下三点值得称道：一是想象丰富，以记叙的手法表现未来的生活场景，使宏大的国家规划和个人的具体生活联系起来，而不是无病呻吟地空谈；二是把想象的场景放在“十三五”之后的十年，表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十三五”规划对未来生活的持久影响；三是自然融入了许多“十三五”规划的元素，如二孩政策、绿色出行、智慧城市、社会养老等，窥一斑而见全豹，既表现了作者对“十三五”规划的认识，也包含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点评教师：刘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