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业中学　张浩文

弄堂是上海的老风景，百年风情由此展开。

我放学途中经过这里，与过去不同的，原本清晰可见的“康庆里”三个字被风霜洗礼，现如今只能依稀认出个“庆”字。我刚搬入这里的时候，不过五六岁，是个委屈了就会坐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世界里只有昨晚没看完的卡通和写到一半的功课。

弄堂门口的老妇人每天傍晚都会出来卖生煎馒头。外公接我放学的时候便会转到老妇人那里买几个。她的生煎与今日贩卖的不同，或许是上了年纪了，眼神不好使，她捏出的皮厚薄不一，导致生煎的个头也大小不一。但那时候就好这一口，皮薄馅多，是真真正正的老味道。

那时外公不过五十，还未跨入花甲之年，视力和听力还保持在令人满意的阶段。他的背总是挺得很直，走路也很快，我跟在他后面都需要跑的。后来，外公慢慢老了，从眼睛开始，清澈见底的眸子变得浑浊了。记得有人说，老了眼里就都是故事，我一直想知道外公的故事是什么，每次我这么问，妈妈就会说，“他走过的桥比你尿过的床还多”。

伴随着外公的老去，我的成长也随即而来。我从弄堂搬了出去。

记得搬家那天我难过很久，我舍不得弄堂里的每一棵树，还有杂货店的阿叔，我总是和爸爸过去买酒。还有理发店的阿姨，她的老公好像是军人。还有还有我最喜欢的“一林”，那是一条哈士奇，我每天都会去逗它。

外公当然看出了我的不舍，他揉揉我的头说，无论是什么，只要扯上“新”这个字，一般来说它都是好的，比之前更加的优秀。我嘟起肉肉的小嘴问他，那上海会变新吗，外公点点头，当然啊。

新家的对面开了一家“小杨生煎”。放学外公便会领着我去吃，像儿时那样。每次点一两，四个生煎馒头蹲在盘子里，上面撒着黑色的芝麻，就好像无意间滴到作业本上的墨滴。生煎的皮很薄，轻轻用筷子一戳，里面的汤汁便会流下来，馅里是肉皮和肉糜，经过烹调，变成一个味美的肉球。

外公时不时叫我慢点吃，当我的舌头不慎被烫着时，他便会拿出个小碟子，浇上醋，让我把生煎蘸着醋吃。

后来吃着吃着，外公就到六十岁了，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人了，一切都变得慢吞吞——说话慢吞吞，走路慢吞吞，甚至连做决策时也不再是那么果断，总带有老年人专属的迟疑。可当时我却不明白，什么白云苍狗啦，世事变迁啦，这些听上去很高级的词背后的含义是什么。

有次放学，我牵着外公的手，说，我们去旧家那里吃生煎吧，那个老婆婆手捏的，我小时候可喜欢吃了。外公遗憾地说，阿婆回老家了。我问他，不是说新的都是好的吗，她为什么还要回老家？外公刮了刮我的小鼻子，人老了，适应不了“新”了。

我又问，那外公会老吗？外公笑得很大声：外公已经老啦，宝宝长大了外公就会老的。我起初以为老是一瞬间的，比如说外公半夜睡不着的那一瞬间，比如说他站起来腰扭了的那一瞬间，比如说他背不动我的那一瞬间，后来懂了点道理读了些书，发现老啊，是在每个瞬间。

后来他如同那个老妇人一样回到了故乡，我很不高兴。他像是游戏还没结束便中途离场的玩伴，留给我的是一地未打扫的玩具和一肚子的意犹未尽。

他走后我还是会吃生煎，不过从当初的四个变成六个，慢慢品味变成抓紧时间囫囵吞枣，小心翼翼变成老练成熟。这是我的成长。(www.daowen.com)

有次我乘公交车时，看见“小杨生煎”新的广告，说是出了龙虾口味，我打了一通电话给外公，告诉他这件事，当时他愣是没反应过来。他问我，就是小龙虾的那个龙虾吗？我笑了，不然还是澳龙啊！他也笑了。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将来的。

他问我，是不是上海也有迪士尼了？我诧异，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我问他，“妈妈说你见过的世面比我尿——”不好，差点说出了这么丢人的事，他问，“比你什么？”我说，“比我吃过的盐还多”。他哈哈大笑，“不如你们了，现在上海那么发达，手机上个网什么都能查到，我老了，没你们学问大了。哎，对了，什么时候我去上海吃吃看你说的那个龙虾生煎啊”！

我在电话这头“嗯”了一声，公交车报站音出现了，但令我惊讶的是，在普通话和英语过后还有一遍是上海话版本的。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个早就有了。

我把头转向窗外，灯影闪烁，上海好大好亮。每一盏路灯都见证了一些人的相聚离别，人们在握手拥抱后相识，却又在握手拥抱后转身离开。交通车水马龙，行人过路匆匆。这座城市正在以一种我料想不到的速度发展，每每回首过去，不舍会有，但更多的是庆幸。我庆幸自己拥有这么别致的回忆，就好像钻石一样镶在了我的人生长河里，璀璨，剔透。

而我也会期待这座城市今后的变化，期待曾与我密不可分的事物绽放出新的风姿，就像是出了龙虾生煎一样。蓬勃的创新力也会使这座城市熠熠生辉，而我，会一直陪同在它身边，以虔诚，以热爱，以自豪。

我闭上眼，在车上睡着了。

在梦里，时间仿佛乘着白马飞速驶过。我端来新鲜出炉的龙虾生煎走到外公面前，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皮一如既往地薄，使得他轻轻一口便看见内里红红的馅。没多久，他猛地把生煎放下，用手指着自己舌头示意被烫到了。我笑他如孩童般性急，竟会犯这种幼稚的错误。我拿出小碟，倒上醋，放至他面前。

“慢点吃，别噎着了。”

时光匆匆，却也温柔。

点评

本文构思很巧妙，以上海特色小吃“生煎”为切入点，从生煎的创新揭示上海的创新，以小见大，反映整个城市的发展。从儿时老阿婆做的“老味道”的生煎，到创新的龙虾生煎；从旧房子到新房子，再到迪士尼的建立，这些都代表着上海的快速发展，这都是我们生活中的改变与“新”。但无论怎样的创新，有些东西始终在那块地方，比如说外公与我的亲情以及我们之间的回忆，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东西，就像是石库门，它是一种见证，一种对于历史的现实版的留存。他们不容被改变，也不会被改变。它们与这个高速发展的上海齐头并进，朝着熠熠生辉的未来急速驶去。

点评教师：方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