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内部各军事集团不断爆发矛盾斗争,政治上的分庭抗礼导致了海关的分裂危机。1930年5月,以中原地区为主战场,爆发了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军阀混战,即以阎锡山为首的国民党各派联合倒蒋的战争。出于财政需要,阎锡山派军强行占据天津海关,驱逐总税务司所任命的津海关税务司,自行任命其高级顾问英国人辛博森(Bertram Lenox Simpson)为税务司,实行了为期3个多月的“接管”并截留新增税款。(13) 据称阎锡山除了觊觎税款,还因为“津海关除了在经济上资助蒋介石之外,还以海关为幌子,成为南京方面的谍报中心。这一点后来被证实了,因为发现,获取并译出了津海关发给总税务司署驻上海办事处有关内战发展情况的密电码”(14) 。

这是外籍税务司制度实行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件,在海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特别是获得日本方面高度的关注。

天津“自1894年甲午战争后,就成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重要基地”。 日本把天津看成它的势力范围,在天津的日租界里不但有大批驻屯军,而且还建立了形形色色的特务机关。天津不仅在政治上与日本利益攸关,在经济上对日本也极为重要,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即在天津设立支店。尽管日本政府并不愿意让受英美支持的蒋介石统一中国,但这已是大势所趋。所幸阎锡山是老亲日派,与日本人关系密切,当阎军进入北京后,阎锡山即密派南桂馨潜赴天津,在保证不触犯日本利益的前提下商讨有关接管事宜。南桂馨是阎锡山麾下的得力干将,时任山西全省警务处处长,他毕业于日本东京警察学校,亦与日方军政人士多有交好。与此同时,第三集团军第五军团总指挥傅作义也由保定到达天津,参与南桂馨的活动。南桂馨抵津后即与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新井勾结,得到其“不用再放一枪,唾手可得”(15) 的担保。南桂馨甚至借用日本人的无线电台,与阎锡山保持紧密联系。最终,阎锡山在日军的支持下顺利接收天津。

因此,“日本政府方面,尤为注意此事。但已决定与各国取协调态度,进行对策”,“一般意见,则以为当局既声明担保外债照旧案办理,无碍外债基金,自可毋庸过问。闻外银团意见亦如此。”(16) 领团方面,日代理总领事田尻氏于阎部接收时,一面电北平代理公使,转电日政府,请示应付态度,一面提出口头上之抗议。其时,日本的对华贸易额业已超越英国,“居于各国之首,差不多占中国对外贸易总额的四分之一”(17) ,“环绕着向中国迅速扩张的问题,日本帝国主义加深了与英帝国主义以及和新加入扩张行列的美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18) 。因此日本对津海关事件予以高度关注,积极参与处理津海关问题,以免对日本贸易造成影响。还有一层因素也应被考虑,即记者出身的辛博森一直对日本没有好感,曾发表大量反日言论,因此与日本公使馆一直关系糟糕,如果他一直担任津海关税务司的话,势必对日本造成不利影响。

待南京政府宣布闭关后,津海关处于半停顿状态,造成了天津贸易的暂时停滞,引起了各国政府的高度重视。英国外交部当天就召开会议研究津海关事件。但由于时局变迁,日本后来居上,英国在华地位已逐渐后退,再不是过去鼎盛时期的“日不落帝国”。相应地,虽然海关仍以英人为主导,却失去了“赫德时期”的太上皇地位,海关已必须更多地服从中国政府的管辖。因而英国政府对津海关事件更多地采取了静观其变的不作为态度。日、英、美、法、意各国领事聚集在英国领事馆紧急开会商讨对策,就善后措置交换意见,但并没有达成共识。鉴于日本大阪公司多艘船载货物无法办理通关手续,日本领事馆提议代行通关事务,由领事“负责签字结关,以便开行。船内货物未经报关者,拟暂存货栈,俟海关查验再行起运”(19) 。英国对于临时办理本国船只之进出口手续也没有异议。但美国和法国两国领事却“不愿施行何等保护手续,其见解似以为海关既停止办公,天津即变为自由港”(20) 。所有货物的出入皆无须纳税。接下来,又连开两次会议,均未作出具体决定。21日,日本总领事馆率先派员至海关,代理关员行使职务,处理日人关系的通关与轮船出入手续等一切海关事务,而英、法、荷、比等国也相继实行。德国较为慎重,称“德货通关,不妨稍候数日,其损失只好归之商人气运,以免拂华方好感”。“各国公使亦于24日举行会议,对津海关问题讨论约2小时,结果决定暂取观望形势而散。”(21) 从在华各国列强使领馆的表态来看,尽管他们暂时采取观望的态度,不主张进行武力干涉,但也没有承认阎锡山接管下的津海关的合法性,认为它无法正常行使海关的职权。

得知日本驻沪总领事重光葵致电日本政府请示由日本领事馆代办海关税务一节,英国深感不安,恐向由英人把持之管理外关权被日人染指。英使兰普森(Miles Lampson)立即电嘱驻京英领许立德赴沪与重光葵面商。美国、法国却对此尚无表示。6月25日下午1点半,公使团再次就南京国民政府“令沪关并征津关进口税”一案召集临时会议。会议在荷兰使馆举行,由荷兰公使欧登科(William James Oudendijk)任主席,与会者为英、美、荷、法、日、意、瑞典、挪威等十一国公使。会议一致认为关税双重征收不仅使洋商蒙受巨大损失,而且还破坏关制。遂决定:“1.对重征海关税问题电南京外交部抗议。2.电阎总司令请饬入济南军队特别保护英日等国侨民之安全。”针对津海关事件,各列强或为了共同的在华权益而抱成一团,或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互相掣肘。

津海关事件发生时,梅乐和担任总税务司不过一年多而已。作为最后一任英国籍海关总税务司,梅乐和可谓“不幸”,维持海关行政完整的重任历史性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就梅乐和而言,只要阎锡山的劫关不会妨害外国列强在债赔方面的利益,那么一切都好商量,他甚至可以与阎锡山方面妥协。但由于其自身南京政府雇员的身份,他又不便于直接表示同意反蒋联盟的条件。鉴于阎锡山方面几次三番声明保证不干涉旧值百抽五关税,梅乐和实际上已达到维护外国债赔利益的目的,他现在所担忧的是海关行政遭到破坏,从而由点及面,使海关分裂的局面难以收拾。为此,梅乐和在致财政部关务署的呈文中苦心孤诣地表述了其“建议处置津海关问题及保持海关完整的方法”,力陈保留津海关的重要性。兹录如下:(www.daowen.com)

窃查月余以来,天津海关因在南北战争情势之下所发生之问题至为困难,伏以此项问题并不仅为单纯之海关问题,实已成为政治问题。当然应由中央政府决定方针,妥为处理。在职既不过为中央政府雇员之一,自惟有执行政府命令,以尽职责。惟在此项问题甫经发生之始。职曾非正式建议,以为除非将津关所征新增关税暂行存留天津,停止汇沪,静候军事解决以后再行处置,实不易解决此项难题。维时在职窃以为北方当局定可容纳此种建议,而对于天津海关亦决不至归北方当局单独管辖。否则设不幸致津关管辖问题有所变动,恐向来完整之海关或将因而分裂,即开空前未有之恶例。嗣以前项提议并非中央之政策,遂作为罢论。自只有遵奉中央命令办理而已。至津海关税务司贝泐处此困难情势之下,始终尚能保持海关纪律,对于其所负之职责,照常忠实进行,并竭力设法避免外界干涉。冀得保全中外商务及经济上、航业上种种利益,勿使稍受影响。其功绩似未可壅于上闻。……此次津关事变既将向来完整之海关予以分裂,其最大之危险即为将来留一恶例。设非立将该关设法恢复原状,仍归中央政府管理。诚恐各省地方当局纷纷效尤,亦将中央政府委派之税务司援例驱逐,另行派员接替,则海关向来完整之制度及多年良好之功效势必扫地以尽。且如今素无经验之外界人员充任海关高级官长,以指挥任职多年、阅历甚深之关员,尤不啻将关员服从纪律之精神完全损毁。甚至经济界、银行界以及持有各项公债、库券者均非宣告破产不止。实于国计民生影响甚巨。职忝筦权政,对于中国海关之完整常欲竭力维持,并以为必将海关立场超出于任何党争政争以外,方于党国前途大有裨益。窃思此项原则无论为政府威信计、为国民利益计,均有严行保持之必要。(22)

对于梅乐和的“高见”,财政部关务署指令如下:“关于海关之完整应竭力维持,实为必要之图。至海关行政向系秉承政府命令办理,征税事项本与政治问题无关。所称将海关立场超出政争以外之原则,持论颇有见地。应存备参考可也。”(23)

鉴于英国政府的“不作为”和外交团“奇怪的沉默”,梅乐和致函兰普森,说明海关行政保持完整的重要性,认为不立即撤销对辛博森的任命,将可能使海关分裂、债信崩溃。他同时要求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抗议英国驻天津领事默许辛博森的接收,认为海关的稳定遭到严重伤害。但“津海关一案节经饬由外交部向英使交涉……迄今已逾多日尚未得有完满结果”,不得已,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会议“第二百四十三次会议复经提出讨论并经决议由外交部部长口头向英使兰普森提出严重抗议……”(24) 同样,兰普森对梅乐和的来函也未置可否。

失望的梅乐和只好凭借其个人能力来帮助海关化解危机了。他试图依靠各地方势力的相互牵制来达到目的。通过奉天关税务司,他向张学良说明津海关事件将会严重影响“满洲”的商业利益,从而使北方贸易混乱,因此希望张学良出面规劝阎锡山让总税务司恢复对津海关的管理。梅乐和甚至将原属津海关支关的秦皇岛关划归张学良统治地区的山海关,以换取其支持,孰料张学良表示他不方便向阎进行任何的劝告。梅乐和于是派总税务司署汉文科秘书丁贵堂径与阎锡山北方当局谈判,解释海关的“中立”立场,建议将新增关税留存天津,南北双方皆不动用,恢复总税务司对津海关行使行政职能。碍于英日两国的斡旋,天津军政当局一度与海关达成协议,但最终阎锡山宣称在北方政府正式建立之前不就津海关问题达成任何妥协。至1930年9月9日,阎锡山自组国民政府并任主席,与南京国民政府分庭抗礼,更是对梅乐和收回津海关的要求置之不理了。但丁贵堂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他与阎锡山北方政权达成了某种谅解,即阎军占领北方其他口岸时,只截留当地海关的新增关税,但不触及海关行政。

随着阎锡山部在津浦线交战中节节溃退,冯玉祥发起“八月攻势”失败,蒋军完全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权。张学良不再观望,加上蒋介石许诺给他平、津、河北与胶东的统治权,并委任他为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于9 月18日发表拥蒋通电,翌日率东北军12万人入关,随即占领平津地区。整个战局急转直下,南京国民政府基本上已经稳操胜券,接下来就是接管相关政府部门包括辛博森管理的津海关。张学良趁此与梅乐和就津海关税务司的人选任命问题讨价还价,丁贵堂立即告知已经临时任命纪尔森(R.C. Grierson)为代理津海关税务司,将来津海关的正式税务司人选将尽力满足张学良的要求,他还建议梅乐和不要派遣日籍关员担任津海关税务司,因为张学良讨厌日本人,“满洲地区”的海关没有一名日籍税务司。值得注意的是,当初丁贵堂出于解决津海关事件的考虑,曾向梅乐和建议由日人岸本广吉担任津海关税务司。如今时局已大不相同,自然事随人变。(25)

1930年10月3日,由南京政府任命的津海关原副税务司纪尔森署理津海关税务司,率领全部旧员径赴天津海关,实行接收并负责恢复开关事宜。“中央关务署派来之丁贵堂氏,由辽早车赶到,带同接收”,津海关终于“规复三月前旧观”,津海关事件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