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曼德维尔看来，骄傲和自尊在社会中作为规范性的力量发挥了形塑人的激情和行动并使之文明化和社会化的功能。这一功能加上商业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所构成的相互需要的体系使得一个有序繁荣的商业社会可以成立。

在曼德维尔看来，人需要社会不是因为我们相对于动物更热爱我们的同类，而是因为社会可以提供我们的需要。“人热爱自身的安逸和平安，永远渴望改善自己的处境，这些必定已经足以促使人去热衷社会了。因为人在自然处境中贫穷匮乏，孤立无助。”^[68]因此，对人来说，最为关键的还是社会能够满足我们的欲望和需要。曼德维尔认为人越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社会越是发展，人就越依赖社会。相比较为原始状态下的社会，文明社会中的人拥有知识、财富越多，人就越依赖其他人的服务。在文明社会中，一个富裕的人相对于一个什么事情都自己干的穷人更为依赖别人。正是这一相互需要使得社会越是发展，人越离不开社会，尽管他对社会没有什么爱。“任何社会皆不可能萌生于种种厚道的美德以及人的可爱品质；恰恰相反，所有的社会都必定起源于人的种种需求、人的缺陷和欲望。同样，我们还会发现：人的骄傲和虚荣心愈是得到展现，人的所有欲望愈是扩大，人们就愈是不得不组成数量繁多的大型社会。”^[69]“人的社会性仅仅来自两件事情：其一是人的欲望不断增长；其二是在竭力满足欲望的道路上，人不断遇到障碍。”^[70]在传说中的黄金时代，人的欲望立刻就能够得到满足，没有任何东西使他烦恼不安，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增加他的幸福。在这样的年代，人没有任何必要组成大型的社会，艺术、科学和贸易等人类实践也将成为多余。相反，在真实的环境中，人的欲望越是得不到满足，就越能促进社会的形成。“所有的社会都必定起源于人的各种需求、人的缺陷和欲望……人的所有欲望愈是扩大，人们就愈可能不得不组成数量繁多的大型的社会。”^[71]曼德维尔区分了大型的商业社会和小型的缺乏财产和发展的社会。在后者中，一个人对财富的贪求直接构成对其邻人的伤害，从而私人道德与公共福祉直接发生冲突。在大型的商业社会中，这两者之间不仅不存在直接的冲突，而且欲望还构成了社会性的基础。一个想要满足自身欲望的人不能完全不顾及他人的利益。“因为，即使那些仅仅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的人，连续地遭遇其他具有同样追求的人的阻挠，我们不能不看到，当他们遏制了自己的倾向，或以更为曲折迂回的方式去顺从这些倾向的时候，他们将避免无数的麻烦，并且避免许多通常发生在那些过于急切地追求享乐的人身上的灾祸。……他们愈致力于寻求自身利益，不顾他人利益，他们就愈会时时刻刻地相信，挡住他们的道路的，并不是其他人，而是他们自己。”^[72]在这里，曼德维尔主张道德德性存在一定的根据，即使不存在奉承和称赞。^[73]即便不涉及对获得称赞的考虑，一个人在社会生活中也很快就会认识到约束和限制自身的欲望可以避免无数的麻烦，从而出于理性计算而采取合作的行为。

在商业社会中，相比于之前的社会，骄傲和奢侈的作用将人暴露在前所未有的丰富的商品之前，人的欲望的具体对象和目标也得到了极大的扩张。更何况，在商业社会中人的尊严和地位在极大程度上是借助于财富寻求的，人的骄傲在很大程度上也商品化了。然而，个人不能独立地为自己提供任何一种可欲的对象。在更大的程度上，人不断地依赖于他人去满足自身的欲望和尊严。这促使他不得不采取更为合作与和平的方式去实现自身的欲望和获得尊严。因此，出于私人利益的必要性和考虑，欲望和骄傲这样的潜在的毁灭性的激情转化成了整合性的力量。^[74]

如果说追求财富上的相互依赖提供了商业社会中社会性的一个来源，那么商业社会中的社会性的另外一个来源仅仅基于一个更为基本的事实。这一事实即在商业社会中人不得不在更大程度上与他人交往和互动。在这一背景下，对他人的好评和称赞的渴望，使得人不得不学会以更为精细的方式处理自身的欲望和骄傲。为了使人们彼此可以容忍，人类发明了种种的礼节，培养了良好的教养，来迎合他人的骄傲和自私，并且机敏地掩饰我们自己的骄傲和自私。在这一过程中，人的虚伪结晶为“良好”的风俗习惯，从而成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润滑剂。与此同时，原本容易在人与人之间造成敌意的骄傲甚至还通过丰富商品的文明化影响而获得了一种升华的形式。如曼德维尔所指出的，当人的骄傲形之于面容、步态和行为的时候，会带上令人作呕的赤裸裸的标记。但是在商业社会中，通过财富这一媒介，人们开始用“隐秘的骄傲去掩盖骄傲的赤裸裸的外在表现”^[75]。新的骄傲的外在表现同样明显，但是不那么令人厌恶，这就是精美的服装以及其他奢侈品。因此，在商业社会中，奢侈是骄傲的升华和商品化的形式。奢侈不仅促进了社会的财富创造活动，而且消弭了人与人之间的天然骄傲所造成的敌意。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商业社会中的奢侈为骄傲的展示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并将之导向生产性的努力。(www.daowen.com)

在商业交易中，人们也学会了隐藏自己的骄傲，努力地讨好对方，“使他人相信，我们对他人的尊重超过了对自身的估价；我们最不会顾及的就是自身的利益”^[76]。曼德维尔列举了一个绸缎商和女顾客的例子。两者都想从交易中获得更多的实惠，但是他们只能通过更为温和的手段，使用更为好听的话语力图打动对方，以求在交易中占据一个更为有利的位置。相对于传统社会更为直接的控制形式，人们放低身段，使用说服和劝慰等更为和平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利益。尽管曼德维尔仍然称这样的方式为虚伪，但是相对于以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和战争的方式来满足人的欲望，其进步性是显而易见的。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传统上被视为贪欲之象征和媒介的金钱，在商业社会中也转化成沟通不同个体的纽带。首先，曼德维尔注意到在商业社会中金钱的使用范围前所未有地扩大了。“无论金钱是好是坏，它的力量和支配范围都非常广大，而在一切帝国、国家或王国中，它对人类的影响，从来没有像在最聪明、最文雅的时代那样强烈和普遍。在那样的时代里，国家最富足兴旺，艺术与科学也最繁荣。”^[77]其次，金钱激发了人的欲望，医治了人的懒惰，促进了人的勤勉和劳动。“与人类的任何其他发明相比，钱的发明乃是一件最能巧妙地迎合人的全部天然性向的事情。要医治懒惰或顽劣，金钱是最好的药物。”^[78]再次，虽然人性是同一的，但是在具体的情景下人的需要具有异质性。而金钱作为一个抽象的、非具体的对象，能够为不同的人的不同需要和欲望担任媒介。“一个人若全家都身体健康，医生便无法向他出售任何服务。不过，在人们能够彼此提供的所有服务中，金钱是一种能被接受的回报，因此，它能缓解或消除这一切困难。”^[79]金钱正是人们普遍能够接受的一种回报形式，使得交易变得更为顺畅和简单。最后，诉诸金钱意味着平等的交换，而非自上而下的控制。因为，在商业社会中“期待别人白白为我们服务，是没有道理的。因此，人们之间的一切交易都必定是连续不断地用一件东西换取另一件”^[80]。

曼德维尔的以上论述，实际上从不同的角度涉及了欲望和骄傲在商业社会的情境中所蕴含的社会性。总而言之，在商业社会中，骄傲和欲望本身就是人的社会性的源泉。尽管在曼德维尔的笔下，骄傲和欲望都是恶的激情，但是它们将之描述成康德意义上的“非社会的社会性”也许更为准确。骄傲和欲望在商业社会中的互动，引发了人对财富的追逐，但是也为人的合作、交换和相互依赖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