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济先生是学者型的出版家,但他不是迂腐的学究一类,而是属于典型的“儒商”。从商仍向儒,在商亦言商,文化理想与商业智慧在他那里很好地统一起来了。在出版实践中,他不仅重视选题策划、编辑加工,同时也高度关注文化市场,关注竞争对手,了解读者需求,注重产品的推广与宣传。老商务对书刊宣传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张元济先生本人既积极倡导,还身体力行,亲自撰写了少量硬性的出版广告,以及数量甚多的软性书刊广告。
一
收录在《张元济全集》中的硬性广告只有五六则(见《全集》第4卷、第10卷)。其中,原载于1914年1月13日《申报》上的《商务印书馆广告》原文如下:
本公司总经理夏粹方君不幸于民国三年一月十日午后六时遇害,经董事会举定印锡璋君为总经理,其经理一职仍由高翰卿君担任。本公司一切事物、账目由印、高二君主持,特此声明。
张元济 鲍咸昌 同 启
这个出自张元济手笔的“广告”其实说是“告示”或“启事”都更恰当些,当然从宽泛的“广而告之”角度说它是“广告”也未尝不可。张元济执笔撰写的另外两则广告(1916年),一个是以商务印书馆同人名义赠送纪念册的,内容为:“本日随报附送商务印书馆国庆纪念册,专送本埠。如未收到,请即向送报人索取。外埠另期赠送。”另一推荐商务版影印古籍“殿版四史”的预约广告,刊登在1916年10月10日《申报》的国庆日特刊上。这个预约广告算得上是典型的图书宣传广告。广告的主体是这样的:
文学家史学家必备 商务印书馆影印 殿版四史 预约展期三月中国上等赛连纸印 史记 前汉书 后汉书 三国志 共五千页订四十册
本书为学界研究文学及史学必备之书,即学校教授历史尤可资为参考之助。自样张发布后,外间均以印刷精良、校刊精审,颇为欢迎,纷纷购券预约。顷者预约业经截止,而外间仍以偏僻之处未能普及,均以延长期限为请。本馆用是特将预约期限展长三月,至本年年底为止。此书出版,亟应慎重。现以全书校阅必须三次,始敢付印。落石以后,清样修整亦费数次手续,务使印刷、校阅两臻满意。特改为年底出书。区区之忱,幸希公鉴。
预约每部七元,阳历年底截止,阳历年底出书。
接下来就是具体的《预约简章》,介绍《殿版四史》如何约定,不同地区的邮资如何,没有邮局不能汇款的地方如何办理,等等,内容十分详细周全。《张元济日记》(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1916年9月30日载:“拟祝日送价告白、简章。”张人凤以此为据,在编辑《张元济全集》时推断这个“告白”、“简章”为张元济所撰。仔细阅读这则广告,我们注意到其内容之丰富、行文之雅洁、推销之讲求实际,堪称样板。张元济深谙读者心理,对于选择的版本底本如何(殿本)、校刊是否过关(影印本仍三次校对,称为“精审”)、价格如何(仅七元)、规模如何(厚达五千页,四十册)、纸张如何(上等赛连纸)等均交代得清清楚楚。至于读者对象,主要定位为“文学家史学家”,称该书为其“必备之书”;虽为广告口吻,但亦比较恰当,绝无浮夸之辞。
张元济撰写的另一则典型的图书广告是《〈雪窦四集〉广告》,刊登在1934年10月21日的《申报》上。1934年10月18日张元济致丁英桂书云:“又《雪窦四集》广告已撰送推广科矣。”张人凤据此推断这则广告当系张元济所亲撰。具体内容是:
雪窦四集
颂古集 拈 古 宋刊本
瀑泉集 祖英集 二册九角
《四库》著录,《祖英集》二卷,宋释重显撰。《提要》称:“重显戒行清洁,其时多语涉禅宗,胸怀洒脱,韵度自高。”又称其“风致清婉,非概作禅家酸馅语。”是为南宋宁宗时刊本,于《祖英集》外,又增《颂古》、《拈古》、《瀑泉》三集,均为《四库》未收之本。
在古籍版本中,宋版书享有崇高的声誉。这里,张元济以宋刊本作为卖点来进行宣传推广,是抓住了古书购买者心理的。既是宋代珍贵的刊本,又为《四库》未收之书,其价值可想而知。这是专家写的广告,专业、精准,又实事求是。(www.daowen.com)
古籍整理刊行是张元济出版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其最有贡献和价值的一个方面。为了保存国粹、广罗旧籍,以便收藏和刊刻,张元济1909年3月16日在商务印书馆自办的《教育杂志》第一年第二期刊出《收买旧书广告》:“兹为保存国粹起见,拟搜罗旧学书籍。无论经、史、子、集,只须版本精美,的系旧刊,或据善本影抄,或经名人手校,均可收购。海内藏书家有愿割爱者,祈将书名、册数、撰人姓氏、序跋姓氏、刊印时代、行款、纸色、有无残缺损破、欲得售价若干,逐项开示,径寄敝寓。信资自给。合用者即当函商一切,否则恕不答复,伏乞雅鉴。”最后还落下了张公馆详细地址。在古籍出版中,搜集、收藏、整理、校勘、出版都是十分重要的。这则广告意不在推广而在收购,但仍可归于出版广告的范畴,值得注意。
1937年4月,商务印书馆推出了《影印元明善本丛书十种样本》。“样本”是中外出版界进行图书宣传推广的一种重要形式,属于典型的广告。张元济为这个《样本》撰写了《影印元明善本丛书十种启事》,有云:“兹选定《济生拔萃》、《今献汇言》、《历代小史》、《百陵学山》、《古今逸史》、《子汇》、《两京遗编》、《夷门广牍》、《纪录汇编》、《盐邑志林》十种,用手制连史纸景印;书式为四开本,字体与原书大小殆无二致。仍就可能范围,从廉发售。在昔重金难致之孤本佳槧,今后尽人得以百分之一二之代价,置之几案。在未备《丛书集成》者,固可由是而撷其精华;在已备《丛书集成》者,更可藉此进窥原书之面目,而益增其浏览之兴趣。至于图书馆之已备有《丛书集成》者,今更得此景印真本,一以应公共阅览,一以供永久保存,尤为二美兼备。今将景印丛书十种之提要、子目及其样张附列于后,敬祈公鉴。”(收入《全集》第10卷)这里的广告宣传意味之浓是显而易见的。其针对的对象既有个人,也有图书馆;既有已收藏《丛书集成》者,也有未购买《丛书集成》者。从版本(景印真本)、价格(从廉)、开本等多角度进行介绍,属于名副其实的“专家代言”,句句行话,要言不烦。
二
张元济的营销宣传理念更多地是体现在他对市场的重视,体现在编辑出版的各个具体环节之中。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张元济于1937年编纂了《中华民族的人格》这一影响甚巨的著作。他在《编书的本意》中说:“只要谨守着我们先民的榜样,保全着我们固有的精神,我中华民族,不怕没有复兴的一日!”这本小册在出版后成为超级畅销书,一版再版,印了很多次,主要是因为其内容适应战时救亡图存的需要,同时商务的广告宣传也起到了很好的推广作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五月的《商务印书馆图书汇报》(新8号)上有一则《中华民族的人格》广告,内容如下:
张元济先生编著《中华民族的人格》一册 定价三角
作者校阅“百衲本”《二十四史》,最近校《史记》时,深有感于古代英雄人格之高尚,足以激扬民族精神,因就《列传》及《左传》、《国策》中选取十数人,均舍生取义复仇雪耻之辈,堪为今日国民模范,并将原文译成白话,分排上、下层,对照读之,明白浅显,尤易感动。今欲复兴民族,必先提高人格。此为国难期中不可不读之书。
这则广告侧重介绍《中华民族的人格》一书内容上的特点、价值及时代意义,兼及编辑形式(分排上、下两层,便于对照阅读),非常精炼、准确、实用。它不是出自张元济之手,但应当是得到了他过目或认可的。
张元济为教科书、工具书、古籍整理类著作、刊物撰写了大量序跋文字,其中不少具有广告宣传的功效,详细介绍编辑缘起、内容特色、形式风格、适用对象等,可以归入“软性广告”之列。
1903年6月,张元济为《中国历史教科书》撰写的序言,先谈及旧有的经书如《十三经》,史书如《纲鉴易知录》、《通鉴辑览》等“宜于浏览而不宜于教科也”,新式学堂需要适合的教科书。“今钦定学堂章程,由大学以至小学,无不有史学一科。而大学堂复有编纂课本之议,盖亦知以上诸书之不宜于教科矣。编纂新本,迄为颁行。商务印书馆主人辑为是编,以应急需。综阅始末,条理秩然,颇与童年脑力相合。用为课本,可使稍知古今大事。虽不能尽得读史之益训,而致之要不难。”这里,张元济侧重强调新编的历史教科书条理清晰,内容的难度适合少年儿童的“脑力”。作为商务人,来宣传商务的教材,有宣传推销意味,但因抓住要害、特点,并不使人生厌。
《康熙字典》是清代最有影响的工具书之一。该字典用张元济的话说是“其于点画之厘正,音切之辨析,足以裨益写读者殊非浅鲜”。但该书规模甚大,收字四万二千多个,后来的《备考》、《补遗》,又增加了六千四百多字。这样的大型字典并不适合一般读者日常使用。因此,商务印书馆1949年2月编辑刊行了《节本康熙字典》,张元济为这个“节本”撰写了“小引”,其中写道:老的康熙字典“每检一字,必遇有不能识亦不必识者参错其间,耗有限之光阴,糜可贵之纸墨。时至今日,穷当思变。不揣冒昧,尝于翻阅之际汰去其奇诡生僻、无裨实用者,凡三万八千余字,留者仅得十之二弱。非敢谓披沙拣金,抑聊谋艺林之乐利。原序云‘部分班列,一目了然’,亦犹是此意而已”(收入《全集》第5卷)。张元济在此处将原《康熙字典》的优点、不足说得十分清楚,把为什么要新编《节本康熙字典》以及这个“节本”的优点、特色也交代得很到位。
对于一些大型的古籍整理出版项目如《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张元济更是尽心竭力,从搜罗善本,到审鉴校勘,再到模写影印,乃至预约发行,无不亲历亲为,力求达到最好的效果。他在《印行〈四部丛刊〉启》(收入《张元济论出版》,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中,就自豪地宣称,“《四部丛刊》之刻,提挈宏纲,网络巨帙,诚可云学海之钜观,书林之创举”。关于《四部丛刊》的特点和优长之处,通过与以往同类书比较后张元济总结了丛刊之“七善”:一是所收之书,“皆四部之中家弦户诵之书,如布帛菽粟,四民不可一日缺者”。二是与过去“裁剪”者不同,丛刊“仍存原本”。三是“广事购借,类多秘帙”,以旧本为贵。四是将学者“所求之本具于一编,省事省时”。五是运用石印新技术,册小而字大,便于收藏和阅读。六是版型纸色均佳,堪称“精雅”。七是售价优惠,加上预约更加划算。关于第七善,原文是:“夫书贵流通,流通之机在于廉价;此书搜罗宏富,计卷逾万,而议价不特视近日旧籍廉至倍蓰,即较市上新版亦减之再三。复行预约之法,分期交付,既可出书迅速,使读者先睹为快,亦便分年纳价,使购者举重若轻,其善七矣。”这是典型的“王婆卖瓜”语气,也是高超的广告艺术,但条条说到了点子上。对于这类大型的国学典籍丛书,没有深厚的国学根柢,以及对古旧图书市场的谙熟,毫无疑问是难以宣传到位的。可见,小广告中也有大学问。“百衲本”《二十四史》刊行时,张元济也撰写了“前序”(收入《张元济论出版》,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在该序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话:
长沙叶焕彬吏部语余:“有清一代,提倡朴学,未能汇集善本,重刻《十三经》、《二十四史》,实为一大憾事。”余感其言,慨然有辑印旧本正史之意。求之坊肆,匄之藏家,近走两京,远驰域外。每有所觐,辄影存之。后有善者,前即舍去,积年累月,均得有较胜之本。虽舛错疏遗,仍所难免,而书贵初刻,洵足以补殿本之罅漏。诵校粗毕,因付商务印书馆,用摄影法覆印行世。缩损版式,冀便巾箱;真面未失,无虑尘叶。或为有志乙部者之一助欤!
“百衲本”《二十四史》梓行开始于1930年,中经“一·二八”事变,直到1936年才全部完成。全书分装820册。所谓“百衲本”,是指采用的各种版本,残缺不全,彼此补缀而成,有如僧服的“百纳衣”一样。其实,在该书开始刊行的20年前,张元济就在进行相应的准备工作了,数十年呕心沥血,终成巨帙。这篇序略述访书之过程,搜罗之艰辛,诵校覆印之情形,绝非一般的图书宣传广告所能比。1930年6月1日《申报》头版用整版篇幅刊登了“百衲本”《二十四史》的广告,6月中旬到8月底,几乎每两三天就在头版登半版广告,形式变换,内容丰富。广告上有百衲本与殿本对比的校样,有北平、南京、沈阳、汉口等地报刊对“衲史”的评论摘要;此外还印制了不少“样本”,刊登序言,介绍各史书版本,选择一二样张,给读者以直观印象。样本有目的地分赠各地藏书家、学者、学校、图书馆,也在发行所和各分馆免费任读者阅读、索取。据1930年9月17日张元济致傅增湘信所言,“百衲本”《二十四史》仅发售预约就超过一千部。1932年11月4日张元济在给丁桂英的信中说,《东方杂志》所登“百衲本”《二十四史》广告“仍战前之言,殊有不合,赶紧停印,改撰”,要求“以后关涉是书广告,务先送鄙处看过再发,以免歧误”。可见张元济对广告宣传之认真、之重视。1933年12月,张元济还撰写了“百衲本”《二十四史》出书通启”(收入《全集》第10卷),亦带有特殊背景(突遭国难)下的广而告之之意。张元济其他众多经、史、子、集的序跋文字,也都包蕴着丰富的带有推广意味的内容。如1937年6月撰写的《景印〈国藏善本丛刊〉缘起》(收入《全集》第10卷)末尾说:“兹编之成,庶兼两美:所采皆学人必备之书,所摹为流传有绪之本。非仅供儒林之雅玩,实以树学海之津梁。搜奇采逸,期为古人续命之方;取精用宏,差免坊肆滥竽之诮。”这个《善本丛刊》第一辑还编印了广告性质的《样本》,每种书的提要也由张元济亲自撰写。在张元济的序跋、识语一类文字中,像这种带有营销宣传性质的还有不少。
总起来看,张元济的图书宣传属于专家推荐型。不同于当下大众媒介上的众多假专家(网友戏称为“砖家”)的装腔作势、胡吹海吹,张元济是真正的一流编辑出版家、一流的版本目录学家,其宣传性文字虽有一定的推销意图,但都是实事求是,富有专业的深度和高度,含有浓浓的书卷味。这也是晚清民国时期众多编辑出版大家如鲁迅、茅盾、叶圣陶、巴金、赵家璧等人书刊宣传的共同特征,值得今天的书业界学习。
(原载《张元济研究》2013年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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