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昌贵
“郢”不见于传世文献,首次出现于包山楚简,后见于清华大学藏战国竹书《楚居》。一般以为郢是楚别都之一,但对于其地望,却有不同说法。本文结合新出的北京大学藏秦水陆里程简册(简称“秦水陆里程简册”),对郢地望重加探讨,希望得到读者的指教。
楚简“郢”凡五见,其中的“”字见下表:
楚简“”字表
上表所列字形,或释为“”,或释作“”,本文概写作“”。其中包山190号简所从“土”当为饰笔,《楚居》15号简为重文。总之,这是一个从“朋”得声的字。包山楚简有下列文例:
东周之客许盈归胙于戚郢之【岁】荆尸之月,所嘱告于正娄:……享月……丙申,郢人黄鲷。163、164、165
所嘱于发尹利:……夏夕……辛亥……郢少司马陈慭。171
所嘱于正令:……九月……戊午……郢黄鲷。187、188、189、190
上述同类竹简共计35枚,分为7组,分属7位官员。每组简的分段开头均为“所嘱告于”或“所嘱于”,后接楚左尹辅佐官员名,所“嘱”的内容,包括日期、人名、籍贯。至于这类案卷文书的性质,或以为是楚国各级司法官员复查过的诉讼案件的归档记录,或以为是各地向左尹的助手汇总报告的摘要登记,或以为是左尹委派属员处理有关告诉时间和告诉提出人的工作记录。[2]无论何种说法,均无助于解决案卷文书中的地名地望问题。上举第3条“郢黄鲷”当即第1条“郢人黄鲷”,省略了“人”字。同是“郢”,分“嘱于”三位不同的官员,可见简文并非按地域的不同来分配安排的。由于“郢”地名后缀“郢”字,传世文献尤其是《史记》记载楚都命名为“郢”,有学者推测:“郢,楚别都之一。”[3]关于郢的地望,刘彬徽、何浩先生有考,其文曰:
《说文·邑都(引按:当是“部”之误)》无,但有字:“,右扶风鄠乡。从邑,崩声。沛城父有乡。读若陪。”从朋得声,蒸部,并纽。从崩得声,蒸部,帮纽。二字为叠韵旁纽,可通假。或者……字省山为是楚人的一种特殊写法。……段玉裁又释“沛郡城父”说:“今安徽颍州府亳州州东南七十里有故城父城是也。”……城父自春秋以来即属楚。然楚有两个城父:一在楚国东境的今安徽亳县东南,旧名夷,故称夷城父。……夷,原为陈地,自楚成王三十五年伐陈“取焦、夷”后,改名城父。城父境内还有一处叫做“乾溪”的地名。《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楚灵王使楚师“围徐以惧吴”,“楚子次于乾溪,以为之援”。杜注:乾溪“在谯国城父县南”。也是在今亳县东南。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七《春秋列国都邑表》“楚表”说:“今江南颍州府亳州东南七十里有乾溪,与城父村相近,即汉城父县也。”春秋时的乾溪与汉、晋时的城父乡地望重合,可以肯定,夷—城父实即乾溪—郢—乡。楚灵王停留乾溪三宿以上,这里当已建有楚王行宫。……至战国时期,楚人在原有的楚王游乐、驻跸之处的基础上以乾溪为别都,称为郢,显然也是顺理成章之事。……郢为楚之东境别都,看来无可怀疑。[4]
刘、何二先生从、二字音近通假入手,从楚国东部疆域范围以及楚灵王游乐乾溪为楚别都两方面论证,证明郢与春秋乾溪实为一地,西汉属沛郡城父县,降格为乡。其说不可谓不充分,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主要的(也许是唯一的)流行说法。
2010年,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楚居》公布于世,其中讲述楚王徙居郢,相关释文如下:
柬大王自疆郢徙居蓝郢,蓝郢徙居郢,郢复于,王太子以邦居郢,以为处于15郢。至悼哲王犹居郢。中谢起祸,焉徙袭肥遗。邦大瘠,焉徙居鄩郢。16[5]
整理者将15号简与16号连读,以为郢、郢相距不远,郢或是郢的一部分。但对于郢的地望,则仍取刘彬徽、何浩说,定在今安徽亳州东南。[6]郢亦见包山简,简62云:“九月壬午戌之日,郢司直秀阳受几,十月辛巳之日不将安陆之下隋里人屈犬、少阳申以廷,阩门有败。”包山简整理者据此以为郢距安陆不远。[7]黄锡全先生结合上述两种意见,又将字改释为,读若咸,“从咸的箴、鍼与轸读音相近,故将郢读为‘轸郢’。轸即春秋时期的轸国所在,位于今之湖北应城西”,“那么,与之相近的郢应该在湖北应城西部附近寻求”。寻求的结果,是在唐(《元和郡县志》)宋(《路史》)及以后的地理志书(《读史方舆纪要》《(嘉庆)重修一统志》)中找到了古风国、风城,又据潘新藻先生意见,以为“古风国,约有天门县城及其迤东、迄北,百里以内之地”。风、朋音近通假,因此,朋郢可读风郢,其地在今湖北天门东北七十里皂市一带。[8]
黄先生的上述论证所引古风国、风城的文献资料皆出唐宋以后,更为重要的是,《楚居》15号简与16号简未必连读,其间恐存在缺佚。[9]
2013年,辛德勇先生在论文中公布了北京大学藏秦“水陆里程简册”的释文和部分图版照片,其中有二条简文涉及带“漰”字的地名,一条是04-208号简:“安陆到涢漰亭六十里”,另一条是04-062号简:“安陆到邻漰亭七十五里”。[10]秦安陆县在今湖北云梦城关镇附近。[11]前条“涢漰亭”当近涢水,涢水亦见秦水陆里程简册,今亦名府河,从北至南由安陆流入云梦北境,经云梦城关镇西,南流经应城、汉川,最后入长江。后一条“邻漰亭”,应是邻近“漰”这个地方。而“漰”,则很可能与楚郢有关。
另据我们对释文的重新编排,[12]安陆到某地(亭)的简文大概可分为两组,一组写在竹简的上栏,大致顺序为:
安陆到害刑亭八十四04-206
安陆到宜秋亭九十五里04-231
安陆到阿亭卌八里04-084
安陆到涢漰亭六十里04-208
安陆到博望亭六十二里04-066
安陆到枞亭五十七里04-083
另一组写在竹简的下栏,其先后次序为:
安陆到邻漰亭七十五里04-062
安陆到阆丘亭九十六里04-063
安陆到豰落卌五里04-055
安陆到吴阳亭八十一里04-081
安陆到三屋洛五十六里04-056
安陆到街亭九十八里04-068
安陆到当洛亭十八里04-069
安陆到义城九十里04-036
安陆到望凌亭十九里04-071
从简册看,这15支简所描述的,都是安陆到“某地”的里距,所到达的地点以“亭”居多(12个“亭”、2个“落/洛”、1个“城”)。可见这两组简册都是以安陆为中心,向四周作辐射状分布,从而构成一个交通网络。现在我们已知简册中的安陆在今云梦城关镇,只要确定了简册起始点的方位和编排次序的方向,就可以根据简册中的里距推定每一个“亭”(或“落”/“城”)的具体位置。
在上述第2组简文之前,简文写述的是从竟陵经安陆到武乡城的里距:
安陆到阳武百廿五里04-214(www.daowen.com)
武阳(阳武)到蛩城八十里04-213
蛩城到夏内(汭)城卅三里04-212
夏内(汭)度江到沙义(羡)三里04-210
沙义(羡)到玄阳城百廿里04-209
玄阳城到武乡城04-061
简文描述从安陆到武乡城,其中明确讲道“度江到沙义(羡)三里”,沙义(羡)即今长江南岸的湖北武昌。简册这部分所描述的,是从西北到东南的走向。简册中的“阳武”,别处亦写作“武阳”。“阳武”又见最近公布的睡虎地M77汉简,其中一册被整理者命名为“畜息文书”云:
六年正月丁丑朔庚子,仓梁人敢言之:春祠社稷,当用牡彘二。谒令吴阳、阳武乡各输五年所遗一,会二月朔日厨给,卒毋失期乏祠。仓以副从事。敢言之。正月庚子,安陆丞毋择告吴阳、阳武乡啬夫:听书从事,输会会日,唯毋失期。它如律令。成持。各一书。
正月癸卯,求盗阳里上造贺以来。期发。馆舍手。[13]
文书中称“阳武乡”。但在同墓所出“质日”简中,又有墓主人“越人”“守阳武亭”“不守阳武亭”的记录,[14]可见“阳武”亦有“亭”。秦水陆里程简册列举安陆12个亭,其中并无“阳武亭”。简册所描述的安陆到阳武一百二十五里,“阳武”应位于今云梦东南。简文下接“武阳到蛩城八十里”,“武阳”当为“阳武”之误倒。由此反观秦水陆里程简册的排序,“邻漰亭”应该位于秦安陆县北境,然后依次向东南方向排列。这一组可能都在涢水以东。另一组则位于涢水以西,亦由北向南排列,到达西南边五十七里的枞亭。
据秦水陆里程简册所记,安陆到邻漰亭七十五里,到涢漰亭六十里,1秦里约相当于今415米。[15]折合成今里,邻漰亭约在今云梦县城关镇北(偏东)31千米,涢漰亭约在云梦北(偏西)25千米。从今行政区划看,可能均已跨超云梦境,进入湖北安陆境。1958年文物普查,曾在安陆城东3千米的李店镇新河村发现古城遗址,遗址东西长76米,南北宽72米,文化层厚0.8~1.5米,采集陶片有鼎、盆、豆、筒瓦,以及铜镞和铁斧等,年代为战国。[16]楚郢或当在此。
于此还可以举一条旁证。《汉书·地理志》江夏郡“安陆”条下自注:“横尾山在东北,古文以为倍尾山。”[17]所谓“古文”,盖指古文经《尚书》,按之《禹贡》“导山”章云:“熊耳、外方、桐柏,至于陪尾。”[18]“倍尾”即“陪尾”,《史记·夏本纪》作“负尾”,集解引郑玄曰:“陪尾在江夏安陆东北,若横尾者。”索隐云:“陪尾山在江夏安陆县东北,《地理志》谓之横尾山。负音陪也。”正义引《括地志》云:“横尾山,古陪尾山也,在安州安陆县北六十里。”[19]《水经注·涢水》:“随水出随郡永阳县东石龙山,西北流,南迴迳永阳县西,历横尾山,即《禹贡》之陪尾山也。”又文末所附《禹贡山水泽地所在》云:“陪尾山在江夏安陆县东北。”[20]是古代地理名家班固、郦道元皆以为《禹贡》“导山”之陪尾山即安陆之横尾山[21]。据前引《说文》,“”读若陪,可知陪、古音相近可通,从而亦可证楚郢当在今云梦、安陆一带。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
【注释】
[1]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周代汉淮地区列国青铜器和历史、地理综合整理与研究”(15ZDB032)、武汉大学重大委托项目“两周汉淮地区列国青铜器和历史地理探析”(2016年)阶段性成果。
[2]参看陈伟等《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十四种]》(经济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1页所作的综述。包山简的释文亦参据该书,见第78、79、80页,释文从宽式。下引简文亦同。
[3]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简》,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51页。
[4]刘彬徽、何浩:《论包山楚简中的几处楚郢地名》,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墓》附录二四,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565~566页。
[5]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2010年版,第182页。
[6]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2010年版,第191、192页。
[7]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简》,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44页。
[8]黄锡全:《“朋郢”新探——读清华简〈楚居〉札记》,《江汉考古》2012年第2期。
[9]晏昌贵:《〈楚居〉逸简》,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中国历史研究中心、韩国国立庆北大学历史系:《中国简帛学国际论坛2017——新出土战国秦汉简牍研究论文集》,中国·武汉,2017年,第81~83页。
[10]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秦简牍概述》,《文物》2012年第6期;辛德勇:《北京大学藏秦水陆里程简册的性质和拟名问题》,《简帛》第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北京大学藏秦水陆里程简册初步研究》,《出土文献》第四辑,中西书局2013年版;二文均收入氏著《石室剩言》,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66~214页。原整理者将简册命名为“道里书”,辛德勇改称“水陆里程简册”,此据辛先生说。
[11]黄盛璋:《云梦秦简〈编年记〉地理与历史问题》,《考古学报》1977年第1期。
[12]晏昌贵:《秦简牍地理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33~236页。
[13]熊北生、陈伟、蔡丹:《湖北云梦睡虎地77号西汉墓出土简牍概述》,《文物》2018年第3期。
[14]蔡丹、陈伟、熊北生:《睡虎地汉简中的质日简册》,《文物》2018年第3期。
[15]参考陈梦家:《亩制与里制》,《考古》1966年第1期;丘光明:《中国历代度量衡考》,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8~11页。
[16]孝感市博物馆:《湖北安陆市商周遗址调查》,《考古》1993年第6期。
[17]《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67~1568页。
[18]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760页。
[19]《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9页。
[20]陈桥驿:《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735、955页。
[21]关于《禹贡》“陪尾”所在另有异说,《博物志》曰:“泗(水)出陪尾。”《隋书·地理志》泗水县有陪尾山。清代地理名家胡渭力主泗水说,见《禹贡锥指》(邹逸麟整理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67~368页。当今整理《尚书·禹贡》名家顾颉刚、刘起釪驳论其说,谓:“就地形看,不仅相太远,尤以中间隔着广大的华北平原,山势了不相属。而熊耳诸山属北岭山系,山东半岛属阴山山系。”(《尚书校释译论》,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777页)杨守敬则以为“故书无不以‘陪尾’在安陆者。泗水之‘陪尾’,自别一山”。参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6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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