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以后我们就开始搞科研了，因为当时我们单位和定陵开始合作，开始是为了学习传统纹样，定陵也需要我们单位的绘画人才，帮助他们整理出土报告。在合作过程中，双方领导就发现，为什么不可以做点复制的项目呢？定陵方面就希望把长陵大殿利用起来，但布置长陵需要展品，而定陵的文物，尤其是丝绸文物，颜色脱落，腥臭无比，展示效果也不好，所以大家就想到了复制，就是把丝绸文物当时绚丽的面貌还原出来。因为当时的技术条件落后，定陵虽然出了一大批明代的最尊贵的云锦面料，但没有很好的方法进行保护。我们复制时文物的颜色和状态都不太好，其中难度最大的是复制帝王龙袍，而龙袍的制作工艺已经失传了，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我开始了龙袍制作的科研项目。

展示云锦织造工艺，2018年，南京

我首先从织机开始研究，然后再一步步转入复制。其实做龙袍对我来讲并不是合适的，但是没有人做，我的师傅们都不肯做，因为做不好龙袍是杀头之罪。大家都知道“天衣无缝”，“天衣无缝”实际上就是指皇帝龙袍的制作，要做到没有任何缝隙。这怎么可能呢？我做的那个龙袍17米长，这个衣服要分成四幅，四幅的所有纹样都要拼接在一起，如果对不上，牛头不对马嘴，在古代这是杀头之罪，谁也不敢做。一年做下来，我就能对得上。这个东西我师傅都不敢做的，师傅听说过去做龙袍有多难，但是他没有做过龙袍。我是怎么做出来的，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定陵的东西全部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挖出来的，棺里头有200多匹料子，这批料子一卷一卷的。但是我们知道，皇帝的尸体是在这批料子上的，打开棺时，棺里是尸骨，肉到哪里去了，肉全浸到这个料子里面去了，所以那个料子奇臭无比。新中国成立初期也没有条件，当时的人们就找到一种苏联人做的玻璃胶，把玻璃胶涂到牛皮纸上，把这个料子一匹一匹地粘起来，卷起来就成了个筒子。20世纪50年代挖的墓，到20世纪70年代末我们整理时，这个筒子已经很硬了，你要展开来是可以，一展开来就会断，展一次，就可能少一小撮布，这小撮布成渣子掉下来了，这个地方所有的纹样都没有了，字也没有了，都崩掉了。它不只是一个大的折，还有一个小折的，所以说，我们做纹样看料子是看不出来的。我们把那个料子，拷下来以后是要重新整理的，把它对拼起来，再去编花本的。

云锦的挑花，一次能挑多少？每次只能挑450根，不可能挑很多的，因为挑花绷只有那么宽。我们要一层一层拼花拼上去，云锦的拼花是很难的一个事情。所谓难是怎么难，这个花上头有，下头没有，下面有，上面没有。花的各个部位的纹样都会有变化，皇帝的纹样最复杂，图案繁复，用色又多，本身织造就难度很大了。颜色在花本上看不见，看到的是用线代表的程序，一个整花要四个拼本一层层地拼。颜色多，上下拼就容易拼错，因此很多人一起做的时候（当时为了抢时间，都是很多人一起做），就更容易拼错了。比如说ABCD四根线，上面拼本只有ACD（代表第二根线的纹样颜色的花纹结束了），下面拼本ABCD，上下第一根AA相拼，第二根上B没有，就要加一根线，如果顺拼，把上C和下B拼在一起就拼错了。但你不能说织完了以后，把错花的问题推给别人，所以在织的时候要注意纠错，这就增加了织造难度。(www.daowen.com)

最难的还不是这个，最难的是什么呢？南京的气候是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不同的湿度下蚕丝有不同的缩率。天干时它的缩率不一样，天潮时它的缩率也不一样，随着季节的变化，每天都在变。黄梅天，地上要泛水的，花都提不干净，那时提花的纤线都粘在一起，平时的汗在线上也会发黏、抖不清。花不清织出来就是错。织对了缩率不一样，上半年织的和下半年织的拼不到一起，就前功尽弃了。

举个例子，比如微雕，一粒米那么大的石头上要雕一首唐诗，怎么雕，雕刻者一定是先在很大的石头上去雕，雕到最后，那个感觉才能出来，才能在这个米大的石头上雕。还不是雕上去就行了，而是要雕出书法来，那个放大镜是给看的人看的。雕刻者用那个放大镜雕，雕不出来的，他是凭手上那个感觉，那种感觉就是功夫。所有的传统工艺都一样，没有不下功夫就能出来的东西。所有的巧，是没有办法偷来的，只能是熟能生巧。你一定要用心磨炼，所以说看似每天的梭子都一样地甩，打纬框都一样地扣，但扣出来每厘米是多少梭呢？又会缩成多少梭呢？你要计算出来才能去做。在自己体验出来这个感觉以后，你才能做到织物上去，所有的纹样你都要背的，做一个龙袍100多万根纬线，你不记得怎么行啊！那皇帝不能穿错的，不能出一点点错误，你错了就不行，就算花本上有错误，你也要把它织回来，这才是你要做的事情，不然就会一点点织下来后发现对不上了，你赔不起呀。

那时候，我们大概每个月两三百块钱工资，做一件龙袍价值十几万块钱的金子银子已经织进去了，你抽得出来吗？赔也赔不起的，压力山大，今天虽然不杀头，但赔不起也不是好玩的事情。那段时间我前后做了四件龙袍吧，一开始一年做一件。我们得奖的那个龙袍，我做的时间比较短，只用了4个月，不专心不行，每天工作18个小时。这件龙袍最后获得了1984年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最高奖——珍品金杯奖。1985年，得奖的龙袍又作为中国古代科技成果，送展日本筑波国际博览会。中国传统的云锦工艺是传统丝绸文化最集中的代表，它的精美反映在每一块织锦上。我们的丝绸复制品被很多国家收购，我们自己馆里没有存。这件龙袍现在收藏在中国工艺美术馆，最近该美术馆又收藏了我一件大的作品。这个龙袍制作工艺的恢复，对行业的影响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