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适应叫作“享乐适应”。它与我们对痛苦和愉悦经历的反应有关。举个例子,我们通过假想来进行一个实验:闭上眼睛,假想你在汽车事故中受了重伤,腰部以下完全瘫痪,你会怎么样。假想你坐在轮椅上,再也不能站起来走路、跑步了。假想你天天要面对残疾的心理折磨与肉体痛苦,许多活动的乐趣再也享受不到了,你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已经化为泡影。想到这些,你可能认为失去双腿就会使你痛苦终生,永无出头之日。
实际上,我们很善于观察未来,却预见不到我们如何适应它。很难想象,过上一段时间,你可能就习惯了生活方式的改变,适应了你的残疾,并且发现一切并不像你原来想的那么可怕。你更难想象到,在新的条件下还会发现新的预想不到的快乐。
很多方面的研究表明,人们适应的速度比我们想象中要快。问题是:适应是怎样进行的,它到底能否提高人们的满足感,如果能,会提高到什么程度?
我上特拉维夫大学的第一年,有机会对疼痛适应的概念[1]进行反思,后来又进行了实证检验。我最早学习的一门课程是大脑生理机能。这门课的目的是了解大脑不同部分,以及它们与行为之间的关联。哈南·弗伦克教授问我们,饥饿、癫痫,以及记忆的运行机制是什么?语言的产生与发展的原因是什么?我对生理学专业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实际上从许多方面来说,它都是非同寻常的一门课——包括弗伦克教授通过亲身经历指引自己的研究兴趣。
弗伦克教授出生在荷兰,1968年移居到以色列时还不满18岁。他参加以色列国防军不久,乘坐的装甲车压到了地雷,装甲车被炸,造成他双腿截肢。鉴于这样的经历,弗伦克教授的主要研究兴趣,毫不奇怪,就是疼痛,我们在课堂上对这一课题做了某些详细探讨。我本人对这一课题也有很大兴趣,经常到弗伦克教授的办公室与他进行深入讨论。由于我们俩经历相似,我们对痛苦的讨论既有个人因素,又属专业研究。不久,我们发现我们在痛苦、痊愈、克服伤残方面有类似的经历。我们还在同一康复中心治疗过,尽管前后间隔了好多年,我们接受过相同医生、护士,以及理疗师的治疗。
有一次到弗伦克教授那里去,我对他说我刚去看过牙,钻牙时我没使用普鲁卡因或其他止疼剂。“我觉得挺有意思。”我说,“钻牙很疼,我能感觉到钻头打在神经上,但我还能忍得住。”奇怪,弗伦克教授告诉我,他自从受伤以后看牙科也从来不用普鲁卡因。我们开始琢磨,这到底是因为我们俩碰巧都是以疼为乐的怪人,还是由于我们长期经受疼痛,因此钻牙似乎就成了小菜一碟的事,对我们影响不大。从直觉上,或许我们都比较自信,我们认为很可能是后者。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弗伦克教授让我顺便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他一直在考虑我们俩的谈话,建议我们用实验证明这一假设,即假定我们俩别的方面都正常,对疼痛不太在乎只是由于我们的经历造成的。于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的社会科学研究就此开始。
我们找了一家专门为在战争中负伤的军人服务的乡村俱乐部,在那里设立了一个小型实验室。那家俱乐部非常棒,有给坐轮椅的人玩的篮球,给失去上肢或下肢的人开的游泳课,甚至还有给盲人玩的篮球(盲人篮球与手球相似,两边的边线就是墙,球里面有个铃,可以发出声音)。康复中心为我进行理疗的理疗师摩西是个盲人,他就是一支盲人篮球队的队员,我非常喜欢看他打球。
我们在乡村俱乐部周围贴了告示:“诚招志愿者参加简短、有趣的实验研究。”参与者都不同程度地受过伤,他们急切地来到小实验室,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配有加热装置的水池,里面是热水,还有支温度计。我们已经把水加热到48摄氏度,并请他们先伸进一只手臂。参与者的手一放进热水,我们就马上按下计时器并且对他们说,如果发烫的感觉上升到疼痛(我们称之为“疼痛门槛”),就马上告诉我们。然后,我们让参与者继续把手臂放在水中,直到他们觉得忍受不住了(这叫作“疼痛耐量”)才能把手臂拿出来。做完一只换另外一只。
实验结束后,我们向实验参与者提出了一些问题:受伤的时间与经过,第一次住院期间的疼痛情况(平均来看,这些人的受伤时间在参加我们实验之前的15年),还有最近几个星期的情况。这样做挺费时间,不过我们还是设法收集了大约40个参与者的数据。
下一步,我们想弄清参与者受伤的经历是否可以提高他们忍受疼痛的能力。如果想这样做,我们就需要找另外一组人作为参照,对不同组的“疼痛门槛”和“疼痛耐量”进行对比。我们原想征召一些根本没有受过伤的人——学生或者购物中心的顾客。但在仔细考虑以后,与这些人比较,可能牵涉许多别的因素。学生们比参与者年轻太多,到购物中心随机找来的人在个人经历、受伤与否、生活状况等方面千差万别,不具备可比性。
我们决定采取另一种方法。我们把40份参与者的医疗档案拿到我和弗伦克教授曾经住过很长时间的那家康复医院,找到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还有一个理疗师。我们请这些专业医学人士把这些人分成两组——轻伤组和重伤组。这样分开之后,我和弗伦克教授就有了两组人,除了受伤程度不同,相对来说,他们在其他方面有很多共同点(参与者们都参过军,受过伤,住过院,都是同一个老兵乡村俱乐部的成员等)。对这两组人进行对比,我们希望弄清楚参与者们当年的受伤程度是否会影响多年以后他们对于疼痛的感受。
重伤组由诺姆这样一些人组成,诺姆在军队里担任拆卸地雷的工作。很不幸,在一次工作的过程中,地雷在他的手中爆炸,好几块地雷碎片穿透他的身体,使他失掉了一条腿,一只眼睛失明。轻伤组的人中有耶胡达,他在执勤时摔断了胳膊。耶胡达接受了手术,加了个钛合金托盘修复肘关节,除此之外,他身体各方面都很健康。(www.daowen.com)
轻伤组的参与者报告说,他们的手臂放进热水后大约4.5秒就会感到疼痛(疼痛门槛),而重伤组的人大约10秒后才感到疼痛。更有意思的是,轻伤组的人把手臂放进热水中大约27秒就拿出来了(疼痛耐量),而重伤组的人可以把手臂放进热水中持续58秒。
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为了防止参与者烫伤,我们设置了一个最长时限,不允许他们的手臂在水中放超过60秒。我们事先没有把这个60秒规则告诉参与者,不过一旦他们到达60秒时限,我们就要求他们将手臂拿出来。在轻伤组,我们的这条规则派不上用场;在重伤组,除了一个人以外,剩下的参与者都需要我们提醒,才会将手臂从热水中拿出来。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我和弗伦克教授发现,我们的推测并不像原来以为的那样,只是突发奇想,起码在疼痛反应这方面是如此。更何况,我们发现这一感知痛苦的实验,似乎牵涉更普遍意义上的适应问题。尽管实验的参与者是许多年前受的伤,但他们忍受疼痛的方式和能力似乎都发生了全面变化,而且这种变化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过去的疼痛经历能够使参与者的反应有这样大的改变?我们从参与实验的两个人身上得到了暗示。与参加实验的其他外伤患者不同,他们一个患的是癌症,另一个患的是严重的肠道病,更不幸的是,他们都是晚期患者。我们当时在写告示时并没有明确参与者的条件,面对两个没有负过伤的人来应征我们的实验,我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处理。我不想让他们白白受罪,但又不想挫伤他们的热情,于是就让他们参加了实验,但是,我并没有把他们的材料列入研究范围。
研究结束后,我又看了一下他们的数据,发现里面有些内容非常引人注意。他们对疼痛的忍受能力不但比重伤组低(他们的手臂在热水中停留的时间更短),而且也比轻伤组的人低。尽管不可能仅凭两个人的数据就做出有实质意义的判断,但我仍然猜测,把他们两个人的病痛与其他参与者(还有我本人)的受伤状况进行对比就有可能得到线索,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受过重伤的经历能导致人们对疼痛不那么在乎。
我住院时,经受的疼痛都与痊愈康复相关。手术、理疗、浸泡疗法都非常痛苦,但我忍受住了,期待它们能使我好起来。即使某些治疗效果不明显或者没有作用,但我依然认为这些做法原本就是为我的康复而做出的努力。
例如,在我受伤后最初几年,使我备受折磨的一种做法是皮肤牵引治疗。每次治疗都需要我坐下,弯曲肘部或膝部长达1小时,此时伤疤部位只能缩小一点点,但已经长好的皮肤却绷得很紧,手臂或者腿部又不能完全伸直。为了纠正这种情况,我需要自己进行皮肤拉伸,有时需要用理疗方法协助——用力推挤绷紧的皮肤,还不能撕裂伤疤,尽管我已经感觉伤口仿佛已被撕开。如果一天之内不对缩紧的伤疤进行多次拉伸,它就会进一步紧缩以致我无法行动。到了这一步,医生就需要重新安排皮肤移植手术,再向伤疤部分植皮,整个皮肤牵引的过程又要重来。
在与皮肤收缩进行斗争的过程中,最让我感到难受的是我脖子前部的伤疤。每当我低头俯视或者放松肩部,皮肤的压力就会减小,伤疤部分就会收缩。为了伸展这些伤疤,理疗师让我整夜完全平躺着睡觉,头部伸出床垫下垂。这样,颈前部就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伸展(这一睡姿留下的纪念是我至今颈部都天天感到疼痛)。
我想说明的一点是,这些治疗方法尽管不舒服甚至痛苦,但目标都是减少行动,限制增大活动幅度。我猜测,这是因为像我这样受过伤的人学会了把疼痛与良好结果的希望相关联——这种痛苦与希望的关联克服了某些对疼痛的天生恐惧。从另一方面看,这两名参与实验的长期病患无法建立疼痛与康复希望之间的关联,相反,他们更可能把疼痛与病情加重或者死亡联系起来。缺少了正面的关联,疼痛对他们来说就变得更可怕了。
这些想法与最早对疼痛做过的最有意思的研究不谋而合。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叫比彻的医生被分配到意大利的安齐奥滩头阵地,他在那里救治了201名伤员。根据他的记录,他观察到,尽管伤兵受的都是“穿透伤”和“大面积软组织损伤”的重伤,但仍只有3/4的人要求使用止痛剂。比彻把这些医疗记录与各种事故中受伤的平民相对照,发现与战争中受伤的士兵相比,受伤的平民要求止痛剂的人数更多。
比彻的观察结果表明,疼痛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感受。他的结论是:人们感受到的疼痛总量不仅是伤情在起作用,还取决于感受疼痛的背景环境,以及人们对受伤意义的诠释。如果让比彻来解释,他会认为是我受伤的经历使我对疼痛不太在乎。我和平常人一样,并不是以疼痛为快乐或者不存在疼痛感。我的例子表明:适应能力,以及我建立的疼痛与痊愈的关联,帮助我克服了某些伴随疼痛而来的负面情绪。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