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经济的发展，引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理经济发展、制度建设和政府改革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对此印度也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首先，经济的发展并不一定带来更好的制度。相反，制度建设和政府改革仍然需要很多人的努力。如果不努力，在经济发展羸弱期就积累起来的弊病，比如官员的贪腐和寻租，就可能变得更严重，从“零售”变成“批发”。

监管者和研究者并不是不知道印度存在裙带资本主义的问题。印度面临的改革挑战是如何使印度经济从以做交易（官商勾结）为基础的经济转变成遵守规则的市场经济——由市场来决定资源配置，监管鼓励竞争，不会有政策扭曲市场，纠纷可以由公开透明的法制程序来解决。而确保这些，都需要制度建设。

问题都很清楚，但是印度的去监管改革，远不彻底。如何与官僚共谋，仍然是很多商人的生意经。他们虽然不直接向官员行贿，但是可以给予官员和他们的亲属很多方便，比如帮助官员子女免费上私立学校、为其亲朋提供免费医疗保障、为其亲属婚礼提供免费场地等。

接受企业家提供的各种方便并不被认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反而成为社会运行的潜规则或者润滑剂。这也是为什么印度很多成功的商人都愿意使自己的生意多元化，去控股一些学校、医院和酒店，最好还能去收购一家当地的报社或者电视台，这样在官员选战的时候也能帮上忙。

IT外包的兴起曾一度让人以为印度的创新企业可以完全摆脱过去的模式。但是最近10年，也就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的10年，是否能成为亿万富翁仍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与政治的贴近程度。而在这10年间积累下来的债务问题也是企业与国有银行走太近的原因。开放、自由的市场经济能带来政府的改革，这样的想法在印度同样落空了。

其次，法治社会同样并不那么容易构建。当商人习惯于和官僚做交易的时候，想要构建一个保障经济运行的公开透明的制度框架并不是轻而易举的。

印度法制建设面临的最大挑战有两个，一个是诉讼时间太长，另一个则是判决很难执行到位。下面这个判例就很有代表性。信实电信（Reliance Communication）的老板亿万富翁安尼尔·安巴尼（Anil Ambani）被印度最高法院判决藐视法庭。信实电信欠了爱立信一大笔工程款，迟迟不付，官司打到法院之后，安巴尼本人承诺最晚2018年9月付款，结果到了2019年仍然欠债不还。(www.daowen.com)

不过即使被判藐视法庭，最高法院还是给安巴尼留足了余地，并没有直接把他扔进监狱，而且给了他一个付款的宽限期。

这个案子凸显出印度很多集团型企业公司在治理上存在太多问题。家族管理、老板一言堂、任用私人，是一方面问题；控股公司旗下企业相互交叉持股，信息不透明，向银行借款的抵押资产层层担保，是另一方面的问题。经济发展好的时候，高增长一美遮百丑，企业发展面临问题的时候就会因利益链交错复杂而一损俱损。安巴尼曾经一度问鼎印度首富，可是最近几年因为扩张过度和经营不善，身家缩水了99％，此次欠债不还也的确是因为旗下企业资金捉襟见肘，自己的股票又大多质押给了银行。

最后，印度的案例也证明，新兴经济体的发展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奇迹或者弯道超车。美国财政部前部长劳伦斯·萨默斯曾经认为印度可以构建一种全新的发展模式，走出一条不同于依赖发展制造业出口的东亚模式的新路。在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这种新模式是IT外包和咨询的模式，可谓藏拙，因为印度能培养出大量廉价的工程师，而获得铁路、公路、电信网络等基础设施的投资却不是那么容易。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这种新模式则是强调新崛起的一代印度中产可以拉动消费、拉动经济发展的模式。

翠鸟航空（Kingfisher Airlines）是这种弯道超车构想的最佳代表。这家由亿万富翁维贾伊·马尔雅（Vijay Mallya）在2005年创办的航空公司宣称要把全球领先的服务与低廉的价格结合起来，推动印度航空市场爆发式的增长。我在2007年曾经乘坐过翠鸟航空的班机，每位旅客都会获赠一对包装精美的耳机，这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当时很多人都认为，印度会像翠鸟航空一样很快成为全球领先的经济体，把贫困和低效抛在脑后。

经历了一段快速扩张期之后，翠鸟航空最终因为债台高筑而关门大吉。翠鸟航空只是一个幻象，虽然曾经吸引了众多人的眼球。它的勃兴和衰败也从侧面证明，这种片面关注跨越的发展模式空间其实很有限，发展到了一定阶段之后一定需要补短板。

亿万富翁马尔雅在最鼎盛的时候，不仅经营翠鸟航空，还拥有“印度力量”F1车队。翠鸟航空的破产也让他惹上了欺骗银行、欺诈小股东的官司，不得不流亡到英国。克拉布特里在《亿万富翁的天下》中就评论说，马尔雅就是印度经济的缩影，雄心勃勃却缺乏纪律，有所创新但又常常想走捷径。

发展，其实并没有什么捷径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