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祁祥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原北京大学经济学院院长

大年三十，筱卉通过微信送来她的新年祝福，同时发来《继承者——日本长寿企业基因》（以下简称《继承者》）一书的导论、内容概要等。大年初一，她又发来近20多万字的全书成稿，并一再道歉：“真不好意思，明明知道您那么忙还要耽误您的时间，特别还是大过年的……”

我是2018年5月与王筱卉女士在日本相识的。当时恰逢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0周年，我应邀在东京大学发表演讲，筱卉“友情出场”，担任我的日语翻译。她的敬业、专业、优雅、热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临别时，她提到自己来日本快25年了，一直在做中日文化方面的交流，目前正在和后藤教授合作撰写一本关于日本长寿企业秘诀的书籍，希望成稿之后我能为之作序，我当时欣然允诺。

春节期间本无做任何文字工作的动力，但看了书稿以后，我重燃工作的“热情”——虽然有着写序这一“硬任务”的“压力”，但更多的是书中的内容所带给我的那份感动和敬佩，那种欲言的冲动。

日本，是人均寿命居世界前列的国家，也是世界上长寿企业最多的国家。《继承者》的作者用权威的数据和翔实的事例，向我们展示了日本长寿企业的风貌：从创立于公元578年至今已有1 400多年历史的株式会社金刚组（大阪市天王寺区四天王寺）算起，根据2014年公开发表的权威统计数据，日本的“百年老店”企业有2.5万家，占全球136个国家和地区百年以上历史企业比例的40%，雄踞世界第一。这些长寿企业虽然仅占日本约260万家企业总数的1%左右，本书收录的50多家企业更是一个“小众群体”——许多甚至不一定是大型跨国公司和世界500强。但它们却以其悠久的历史、卓越的声誉，服务着日本乃至全世界的消费者，并为我们观察日本经济发展史、思考企业的价值，辨析“守成”与“创新”、“传统”与“现代”、“多元化”与“专业化”、“大”与“小”等之间的辩证关系，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视角。

可以说，没有一个真正的企业家在创立企业的时候就想着几年后歇业。但即便创业者胸怀鸿鹄之志、经营管理者渴望基业长青，现实中的“百年老店”依然是凤毛麟角。无疑，任何一家“百年老店”能代代相传，都经历过“九死一生”的考验。然而，创立于1752年的料亭锷甚的第16代女将锷正美却表示：“为什么持续经营了这么多年呢，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秘诀，我们就是每一代都跑好接力赛把接力棒传给下一代，就这样传到了第16代。”

一个历经260多年却依然兴盛的企业，没有什么特殊的秘诀？好一个风轻云淡！但我却从这个“风轻云淡”中读出了锷甚家族成员骨子里的那种坚韧与洒脱。

麦肯锡在2001年做过一个调查后发现，1914年最早评选出的100强企业只剩下柯达、通用、福特、杜邦、宝洁等18家公司。“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这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通行的生存法则，因此，指望所有“出生”了的企业都能“长生不老”似乎是不现实的。但问题是，为什么这18家留下了？

因此，长寿企业一定有其秘诀！(www.daowen.com)

感谢后藤教授和筱卉女士通过50多个真实的案例，为我们展开了一幅日本长寿企业波澜起伏的历史画卷。作者以独具慧眼的观察、细致生动的叙述、出凡入胜的分析，从企业内部、外部、意愿和志向，以及日本特有的思想文化因素等4个方面的视角，揭示了日本企业长寿的秘诀，从中我们看到，这些企业不管处于什么领域，不管规模大小，它们都具有共同的基因：诚信经营、恪守承诺、坚韧不拔、客户至上、变革求新、追求极致……

那么，这些特质又从何而来呢？

作者在第一章以一个整章的篇幅来探讨了基于传统思想文化之上的商业精神，这是我最喜欢的篇章之一。作者设问：“日本为什么会成为世界长寿企业大国呢？究其最重要的原因，是企业利他之心的思维方式。”于是，我们从作者的梳理中看到，从被誉为“创造了日本资本主义理论的人物”铃木正三，到“石门心学”的鼻祖石田梅岩；从日本著名的思想家二宫尊德到被誉为“日本资本主义之父”的涩泽荣一；从被誉为日本“经营之神”的松下幸之助到被誉为日本“经营之圣”的稻盛和夫……尽管这些享誉世界、对日本各个时代的商业精神有着巨大影响的人物处于不同的时代，但他们都具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极力推崇“摒弃一己私欲、体恤他人、持利他之心”这样的一种商业精神。

我特别欣赏松下幸之助之所言：“企业是社会的公器。”他提出，“企业必须和社会一起生存和发展。如果仅仅是自己的企业繁荣昌盛的话，那只是一时的现象，不可能持久的。这是自然的道理，更是社会规律。自然和人类共荣共存是原本应该有的姿态。让员工深刻认识到企业存在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并且要有实现这个使命的计划日程”。这也是为人们所大力称道的松下幸之助的“水道的哲学”：即“要让电器产品像自来水一样，以很便宜的价格送到消费者手上，这是松下电器的使命”。

循着这样一种商业精神，我们再跟随作者去探访日本这50多家百年老店，你可以看到这些企业创业时的艰辛甚至挣扎磨难，守业时的坚韧甚至遍体鳞伤；你更可以看到企业的匠人精神、诚信经营，对产品的精益求精，对顾客的有情有义，对社会的慷慨回报。但你绝对看不到商业欺诈、看不到弄虚作假、看不到粗制滥造、看不到敷衍塞责。这里没有什么大道理，但你得天天坚持、百年坚持，甚至千年坚持，这，就是成就长寿企业的精义所在。

当然，这种商业精神也可以在中国的许多“老字号”中找到，它们均源于中国博大精深的优秀传统文化。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中国的孔、孟、老、道，《大学》《中庸》《论语》《春秋》《心学》等，都在各个历史阶段对日本产生过重大影响。一生创办过500多家企业的涩泽荣一，从干实业的第一天起，就把中国儒家经典《论语》当作自己的行动指南，并号召日本人做一手拿《论语》，一手拿算盘的企业家。清代启蒙思想家、政治家魏源的《海国图志》也对日本产生了巨大影响。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曾指出：“幕府末期日本的文人志士，例如横井小楠的思想就受革新思潮影响，倾向开国主义，其契机就是读了中国的《海国图志》。”晚清名臣、学者徐继畲的《瀛寰治略》一书被日本学者誉为“通向世界之指南”，对日本的明治维新具有启导之功。

坦率地说，由于我父亲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我从小对日本有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但在1993年第一次随北京大学代表团访问日本以后，我不得不由衷地敬佩日本人的敬业、严谨、礼让、信守承诺、恪守规则。社会发展的历史一再证明，学习、吸收、借鉴人类一切优秀的文化历史传统，是一个民族强健自身的重要因素。在这一方面，日本是我们的一面镜子，中国应当认真向日本学习。

筱卉和后藤教授很客气，说是我能答应为这本书写序是他们的荣幸。但我想说，能享受“先睹为快”的乐趣并获益良多，这是他们给我的一份荣幸。读罢《继承者》一书，我的感受是：想要冷静洞察世事变化的人，想要掌握企业成功秘笈的人，想要铸就“百年老店”的人，想要了解日本历史文化传承的人，甚至，想要从智者那里获取人生智慧的人，都能从此书的阅读中获益。

是为序！

孙祁祥

2019年2月14日于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