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回顾并概述了安倍经济学推出之前近20年日本的货币政策，本节将重点讨论第2次安倍内阁成立后对货币政策的修正和突破，即安倍经济学的“第一支箭”。

安倍将日本经济长期低迷的根本原因归于长期通货紧缩与日元升值，认为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努力的人能够得到回报’这一社会信赖的基础”。^[6]通货紧缩与日元升值的状况长期得不到扭转，究其原因，日本银行长期以来保守的货币政策难辞其咎。因此，安倍经济学的“第一支箭”首先瞄准了货币政策。

第2次安倍内阁成立后即设立了“日本经济再生本部”，并再次召集“经济财政咨询会议”，全力推进安倍经济学的各项政策措施；在政策操作层面，日本政府（内阁）必须通过日本银行使其货币政策主张付诸实施，因此必须寻求日本银行的支持与配合。在众议院选举获胜后，安倍立即于2012年12月18日在自民党总部会见了时任日本银行总裁白川方明，提出希望与日本银行缔结“2%物价目标的协定”。对此，白川没有立即做出明确积极的表态，只是表示“事关金融政策之根本，需日本银行政策委员会充分讨论后，再与新政权下的政府协商”。此后，白川总裁又在12月20日召开的记者会上表示，“物价安定的预期”原则上每年调整一次（上一次调整是在2012年2月，2012年12月时还未满1年），需交由下次的“金融政策决定会议”（2013年1月22日）得出结论，目前不应做出结论。^[7]时任日本银行总裁白川的表态看似从容规范，实则意味深长。2012年12月26日，在第2次安倍内阁成立后召开的首次内阁会议上，宣布在内阁内设立“日本经济再生本部”，与“经济财政咨询会议”携手，作为经济再生的“司令塔”，总理大臣安倍晋三亲自担任本部长。在首次内阁会议决定的政府基本方针中，明确提出了被称为“三支箭”的经济再生基本方针，即通过大胆的货币政策、灵活的财政政策、唤起民间投资的成长战略这“三支箭”，摆脱长期通货紧缩和日元升值、增加就业和劳动者收入。^[8]

2013年1月9日，第2次安倍内阁成立后的第一次经济财政咨询会议^[9]召开，讨论经济财政运营特别是紧急经济对策。在这次会议上，货币政策也是讨论的焦点。时任日本银行总裁白川再次强调摆脱通货紧缩的含义在于工资提高、企业收益上升、国民生活向好、经济整体运行平衡改善，在具备这些条件下的物价回升，才是国民期待的摆脱通货紧缩。白川发言暗含的意味是，简单设定物价上涨目标的做法是片面的，显示出白川对安倍提出的“大胆的”货币政策不能完全认同，即在实现什么样的摆脱通缩以及怎样实现摆脱通缩的问题上，以白川为首的日本银行与安倍内阁存在着认识上的分歧。副首相兼财务大臣麻生太郎紧接着白川发言，指出（日本民主党执政）的3年间由于经济财政咨询会议中断，日本银行与财务省等政府机构之间沟通、交流疏离，出现了各种弊害，必须考虑强化包括设定物价目标在内的政府与日本银行之间的政策协调机制。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也批评日本银行与政治之间的配合太少，强烈要求日本银行与政府一体行动。安倍则再次强调，在此前的众议院选举过程中，已经提出为摆脱通货紧缩，日本银行应设立2%的物价目标，实行大胆的货币宽松的政策主张，希望日本银行能充分重视这一政策主张并制定相应的货币政策。可以看出，安倍内阁步步紧逼，要求日本银行按照政府的政策意图，贯彻执行“大胆的”货币政策的决心不容动摇，与其说是与日本银行协商，不如说是在命令日本银行，并且对货币政策的目标要求也十分明确具体（2%的物价上涨目标），不容日本银行有讨价还价或自由裁量的余地。

第一次经济财政咨询会议召开后，日本政府与日本银行之间经过磋商，最终在日本银行政策委员会金融政策决定会议上，做出了引入“物价安定目标”的决定，^[10]并于2013年1月22日发表了“关于为摆脱通货紧缩与实现持续经济增长的政策协作”的共同声明。在共同声明中，日本银行将物价安定目标设定为消费者物价比上一年增长2%，依据这一物价安定目标，日本银行将推进货币宽松，以期尽可能早日实现目标。共同声明还指出，经济财政咨询会议将承担起定期评估包括金融政策在内的宏观经济政策的执行情况、参照政策下的物价安定目标的物价现状及今后趋势的职责。^[11]仅从共同声明内容看，日本银行不但全面接受了日本政府（内阁）的货币政策诉求，而且在行动上放弃了独立行使制定并实施货币政策的日本银行应有的职权，将货币政策的主导权完全交由日本政府（内阁），成为日本政府（内阁）的“政策随从”。尽管如此，不能将白川担任总裁时期日本银行全面接受日本政府（内阁）“请求”的做法简单理解为当时日本银行完全赞同日本政府（内阁）的货币政策主张，而应当理解为是在日本政府（内阁）强力干预下日本银行政策独立性的一种无奈之举，这一配合更多地是基于《日本银行法》对日本银行职责的规定。白川在共同声明发表当日召开的第二次经济财政咨询会议上发言指出，“日本银行的金融政策是由日本银行法规定的，通过实现物价安定而有助于国民经济的健康发展，应该实现的物价安定不是瞬间的物价上升，而应该是可以持续的物价上升”，^[12]表达了其不同于政府（内阁）提出的2%目标的对“物价安定”的理解。事实上，白川总裁不久后即用提前辞职的实际行动表明了其“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态度。

安倍在政府与日本银行发表政策共同声明之后，即要求日本银行配合其实行“大胆的”货币政策的目的达到之后，态度却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安倍在政府与日本银行发表共同声明当日召开的经济财政政策咨询会议上表示，“我们作为政府，原则上认为关于2%的通胀、物价安定目标，关于如何达成这一目标，应由日本银行承担责任推进”。^[13]政策出台前高调介入，强势要求日本银行“配合”，在目的达到后又表现出“不干预”的超然姿态，将实现政策目标的责任全部推给日本银行，充分暴露出安倍政治狡黠的一面。时任日本银行总裁白川则显然对“物价安定”目标的实现有不同的认识，在共同声明发表当日的记者会上白川表示：“为了达成2%这一数字，我认为必须付出相当断然的努力，日本银行本身会推进强力的货币宽松，同时各相关主体的增长力强化措施也非常重要，各主体付出相当大的努力是必要的。”^[14]白川讲话的弦外之音是，2%的“物价安定”目标是由政府（内阁）提出的，日本银行只不过是作为法律规定的货币政策的制定执行机关不得不加以落实而已，日本银行本身当然也会在职责范围内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努力，但这绝对不是只靠日本银行的货币政策就能简单实现的目标，更多地要靠这一政策目标的实际提出者日本政府（内阁）的努力，谁提出谁担责。

白川担任总裁时期的日本银行，对于具体落实安倍经济学“第一支箭”整体上持消极态度。政府与日本银行共同声明发表后的2013年1月24日，又召开了第3次经济财政咨询会议，会上进行了关于金融政策、物价等的集中审议。白川在会议上仅是简单重复了2天前的共同声明和第2次经济财政咨询会议中提出的政策目标，原则上表态日本银行将继续谋求与政府的充分协作，基于日本银行的责任和判断，实行强力的货币政策，切实实现自身的使命。安倍则在会上表示，“希望2%（通胀目标）早日达成，当然达成的具体货币政策手段完全拜托日本银行，期待着大胆的货币宽松”，“日本银行作为‘通缩斗士’承担达成2%（通胀目标）的责任”，安倍希望日本银行在下一次的集中审议时能够“尽可能地清晰描述达成目标的路径”。^[15]安倍显然对白川总裁和日本银行的“不卑不亢”的表面迎合、内心抵触的不作为态度十分不满，希望日本银行在货币政策手段上主动配合政府；而白川则继续按既有套路应对，与安倍“打太极拳”。此后在白川总裁任期的最后阶段，政府又召开过3次经济财政咨询会议，但再未讨论过货币政策，而白川本人除了在最后一次出席会议时告知其将于3月19日卸任外，其他会议时间均保持沉默。安倍在白川总裁最后一次出席的经济财政咨询会议上，对白川为日本银行与政府的共同声明做出的努力表达了敬意。从某种意义上讲，白川总裁时期的日本银行与政府的合作，确实也仅仅只有这一纸共同声明而已。

此处，有必要提及另一位对当前日本货币政策发挥重要影响力的人物，即白川的后任——日本银行现任总裁黑田东彦。第二次安倍内阁成立后不久，即着手调整日本银行的高层人事。2013年2月5日，对安倍提出的“大胆的”货币政策配合力度不够的时任日本银行总裁白川召开紧急记者招待会，表明将于3月19日提前辞去日本银行总裁职务。安倍需要一位“可以实行大胆的货币政策、政策主张相合”^[16]的日本银行新总裁。2013年2月，日本政府向国会提交了关于黑田东彦作为日本银行候任总裁的人事提案并获得批准。黑田曾长期批判日本银行（白川总裁时期）的货币政策，认为日本银行对长期通货紧缩问题难辞其咎。黑田对于日本经济的诊断与安倍一致，认为最大的问题在于长期通货紧缩，日本银行在摆脱通货紧缩问题上承担的职责十分重要。黑田是安倍经济学的积极支持者和配合者，认为“确保与政府的合作非常重要”，具体的货币宽松手段虽然是由日本银行来采取，但“与政府的经济政策保持整体协调性可以发挥更高的政策效果”，因此“政府与日本银行的更加紧密的意思沟通十很重要”。^[17]安倍经济学在政策上得到了日本银行新任总裁黑田的高度赞同和支持，在具体行动上也得到了日本银行的积极配合。

如果说白川只是不得不将安倍经济学的“第一支箭”装在弦上，但却迟迟不发，那么日本银行新任总裁黑田就是急于要射出这“第一支箭”的人。2013年3月21日，黑田在总裁就任记者会上表示，日本银行应为尽早实现2%的物价安定目标而尽力，观察各国的状况，多数国家的中央银行都认为物价安定目标的达成一般需要2年左右的时间周期。而达成目标的手段，正是尽力推进量及质两方面的宽松。虽然量化宽松不可或缺是事实，但不能停留在单纯增加货币供应量，而应该在资产方面通过整体降低收益率曲线、根据需要促进降低风险溢价，从量及质的两方面推进大胆的货币宽松，从而达成2%的物价安定目标。3月26日，黑田以日本银行总裁的身份首次出席经济财政咨询会议，对安倍经济学的“三支箭”大加赞同，称其为“解决日本经济课题的非常合适的政策战略”，黑田指出中央银行对达成和维持物价安定“负有最大的责任”，为尽快达成2%的物价安定目标，需要推进“量与质”的大胆货币宽松。^[18]

经济财政咨询会议后，黑田迅速将其表态落实到了日本银行的具体政策行动中。2013年4月3—4日，日本银行召开了由新任总裁黑田首次主持的政策委员会金融政策决定会议，审议并通过了黑田总裁（议长）提出的“关于引入量与质货币宽松”的公报。^[19]公报中提出了日本银行为尽早实现2%的“物价安定目标”（通胀目标）的安倍经济学的“第一支箭”即“大胆的”货币政策的具体措施——量与质货币宽松；日本银行考虑用2年左右的时间，尽可能早期实现消费者物价比上一年上升2%的“物价安定目标”（通胀目标）。为此，需要在2年内将货币基数以及长期国债和交易型开放式指数基金（ETF）持有额度扩大2倍，将购入长期国债的平均剩余到期时间延长2倍，在量和质两方面同时推进超等量级的货币宽松。

具体来看，量与质货币宽松政策的要点包括以下4点：(www.daowen.com)

（1）对货币基数实行调控。从促进量化货币宽松的观点出发，将货币市场调节的操作目标从无担保短期金融市场利率（无担保隔日拆借利率）转变为货币基数，货币市场的调节方针是使货币基数按照相当于约每年60万亿—70万亿日元的基数增加来进行货币市场调节。

（2）扩大长期国债买入及年限长期化。从促进收益率曲线整体利率降低的观点出发，保有长期国债的余额按照相当于每年50万亿日元的基数增加购入，长期国债的购入对象覆盖包括40年国债在内的全部国债品种，购入国债的到期年限从现在的不到3年延长到与发行国债平均到期年限相等的7年左右。

（3）扩大购买交易型开放式指数基金（ETF）、不动产投资信托（J-REIT）。从促进资产价格溢价的观点出发，ETF及J-REIT的持有余额，分别按照相当于每年约1万亿日元、每年约300亿日元的基数增加购入。

（4）量与质货币宽松。为实现2%的“物价安定目标”，必须继续稳定、持续地实施量与质货币宽松直到必要的时间节点。届时，对经济、物价形势上下行两个方向的风险因素进行评估，进行必要的调整。

在实施量与质货币宽松的同时，还需引入以下配套措施：

（1）废止资产购入等基金。将“根据货币调节需要实施的国债买入”，包括现有的余额，并入上述长期国债买入操作。

（2）暂停执行流通货币发行规则。^[20]实施以上长期国债买入是出于货币政策的目的考虑，而不是出于财政货币化的目的考虑。而且，日本政府已经在1月的“共同声明”中表明“强化与日本银行的协作，从确保对财政运行的信任的观点出发，切实推进能够确立可持续的财政构造的举措”。为此，在实施“量与质货币宽松”时，应暂停执行流通货币发行规则。

（3）强化与市场参与者的对话。为顺利实施上述巨额国债买入和极大规模货币基数供给，交易对手金融机构积极参与竞价等市场参与者的合作不可或缺。针对货币市场调节、市场交易整体，与市场参与者之间要进行较迄今为止更为紧密的意见交换。并且，当前为使市场国债流动性不发生障碍，要放宽国债补充供给制度（SLF）的条件。

自2013年1月与日本政府发表共同声明，明确提出尽早实现“物价安定目标”后，时隔近3个月，经历了高层人事调整的日本银行终于提出了一整套实现上述目标的具体措施，从而正式射出了安倍经济学的“第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