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野语》乃南宋周密(1232—1298年)撰,虽为笔记小说,但极具学术价值。一则作者考正古义,多引起当代语言研究者的关注;二则作者曾祖有随宋高宗南渡的亲身经历,作者本人亲随幕府或采访当事老卒,故书中所记事件极具史料、文化价值,引起相关历史、文化研究者的关注。周密一生走南闯北,多见多闻,其笔记《齐东野语》所记录的相关信息可信度极高,书中关于纺织技术方面的内容,有一些可以补史之缺,还有一些可以证史之漏。
(1)蜀灯笼锦考
《齐东野语·卷一·汪端明》中有载:“会德寿宫市蜀灯笼锦,诏求之,不获。他日,上诣宫言其故,太上曰:‘比已得之。’上问所从来,曰:‘汪应辰家物也。’上还,即诏应辰与郡。”此文中说南宋孝宗赵昚在德寿宫做太上皇时想买些蜀地的灯笼锦,下诏给儿子南宋光宗赵惇采买,没有买到。一天光宗去拜见太上皇,并说明没有为其拿到灯笼锦的原因。笔者认为无非是灯笼锦制作繁复,产量很低,供不应求之类的借口。但太上皇说不用太麻烦了,自己近来已经得到了。光宗很奇怪地问从哪里得到的,太上皇告诉光宗,汪端明家里有这种锦,是他给的。光宗回到自己宫中后,马上下诏将汪端明派到地方做郡守了。从文中可知,灯笼锦是很昂贵的,光宗有可能自己都很少或没有,不然也不至于都不能给父亲一点。作为一个臣子的汪端明居然有此锦,并献给太上皇,这不是置光宗于不孝吗?!所以,光宗将京官汪端明贬到地方上去了。
何谓灯笼锦?即使是皇家也无法轻易获得。灯笼锦(图12-1),又名天下乐锦、庆丰年锦,现特指蜀锦中的一种纹样,以各种宫灯为主要装饰纹样。可能早在晋代就已经出现类似灯笼锦(非蜀锦)纹样的织锦,东晋《王子年拾遗记》中载“列明锦”,说其“似列灯烛也”,它是以灯景作为装饰纹样,这可能是与灯笼锦相关的最早记载。北宋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中有记载北宋仁宗不喜张贵妃着灯笼锦,足见其为奢侈品,这也是“灯笼锦”一词第一次出现在文献中。自宋至明,灯笼锦多以“天下乐锦”之名出现在众多文献中,譬如元代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费著的《蜀锦谱》、戚辅之的《佩楚轩客谈》、明代谷泰的《博物要览》。明清时期吉祥的寓意在织物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灯笼锦也发展了不下百十种纹样。其中谷穗、蜜蜂、宫灯等图案组成的纹样表示五谷丰登,故又叫庆丰年锦。
(2)“作文自出机杼难”的解读
《齐东野语·卷五·作文自出机杼难》中载:“......大抵作文欲自出机杼者极难,而古赋为尤难。”倘若对成语“自出机杼”不了解,则无法理解此句。“自出机杼”出自《魏书·祖莹传》,文中载:“作文须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何能共人同生活也。”语言学家通过上下文可以推测,“自出机杼”是别出心裁、匠心独运之意。很少有人从纺织技术史角度来解读。
图12-1明代仙鹤灯笼锦纹
从字源上看,“杼”的所指和起源的观点之争矛盾重重。杼,《说文解字》解释为“机之持纬者”。这一句解释会让很多人马上将杼理解为梭子,因为从现代纺织学来看,梭子是控制或引导纬纱的。但同为东汉时期且稍后刊行的《释名》有关“杼”的解释却完全颠覆《说文解字》中对于“杼”的解释。《释名·释采帛》有:“苓辟:经丝贯杼中,一间并,一间疏,疏者苓苓然,并者历辟而密也。”“经丝贯杼中,一间并,一间疏”这说明“杼”是现代意义上的筘,因为现代纺织中筘起到定经、控制经密、打纬三重功能。那么杼到底是梭子还是筘?最后有的学者没有办法,为了让相互矛盾的文献都成为有力的证据,解释杼为梭子和筘,但并没有说明其原因。笔者认为这样有失严谨。《说文解字》中“杼,机之持纬者”之“持”并非控制或引导之意,原因有三:一是《说文解字》中“持,握也”“握,搤持也”“搤,捉也”,可见“持纬”有打紧纬纱之意,这恰与《释名》中相关解释一致;二是在《说文解字》的解释,即“机之持纬者”中的“机之”说明杼是织机上的某个部件,而梭子并不是织机上的部件,仅是辅助织机的一个辅件,即使不是梭子,仅用一根小棍子缠绕纬纱亦可;三是《释名》成书在《说文解字》之后的东汉晚期,与《说文解字》的刊行相距最多不到120年,其关于“杼”的解释应该相同或相近。所以,《释名》解释可以反证《说文解字》关于“杼乃是筘”的解释。这从文献上力证在东汉时期筘确定无疑是存在的。但笔者并不这样认为。一方面,东汉时期并没有筘的实物出现。另一方面,《说文解字》存在着历朝历代不断增补的现象,以关于“机”“榺”“杼”“椱”的解读就可证明。“机,主发谓之机。
从木,几声”“榺,机持经者”“杼,机持纬者”“椱,机之持缯者”,可见“机”的意思与“榺”“杼”“椱”中“机”的意思有明显区别,为什么一个字在一本古代字典中会产生两种不同的解读呢?到底哪一个是对的,或两个都是对的?笔者认为,“榺”“杼”“椱”字并非东汉时期出现,而是其后出现,后世对《说文解字》进行了增补,才形成今日此四字矛盾之处。可见断定杼是东汉《说文解字》成书时间(105年)左右或之前出现还是有问题的。(www.daowen.com)
另外,西汉晚期刘向所撰《战国策》有“杼”的描写:“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这一文献成为学术界解释“杼”是梭子的证据,但笔者认为这是错的。原因有二:第一,如果“杼”是梭子的话,为什么要“投”呢?“投”是向上的意思。或许有人这样认为,曾母把梭子扔过墙,然后翻墙带走,可见梭子是女性使用的重要生产工具。如果是梭子,根本无须投过去,只需要扎在腰带上即可翻墙而去,毕竟梭子很小。第二,如果杼是筘的话,那可以解释得通,筘比较大,需要投过去,然后人才能翻墙。再则,筘比梭子要重要,它与织物质量息息相关。虽然《战国策》记载春秋事,但将其所述技术内容断在其成书年代为好。因为《战国策》作者怎么会如此详细地知道曾子的事,作者极有可能进行了编撰,这种编撰极有可能以成书时的技术为基础,那么从《战国策》上看,西汉晚期应该有筘存在。但刘向所撰的《列女传》中“敬姜说织”中却没有杼(筘)这一部件,虽然“敬姜说织”记叙春秋时期的事,但其织机的形制还是以作者刘向所处时期的织机形制为原型的。同一人所撰两本书中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机型,唯一能解释得通的是有较先进机型的文献是后世学者据自己所处年代的技术状况替刘向编撰过,笔者怀疑《战国策》中“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应为“其母惧,逾墙而走”。
此外,《诗经·小雅·大东》(成书于西周)中“小东、大东,杼柚其空”中有“杼”,《左传》(成书于春秋晚期)中崔杼弑君中“崔杼”这一人名有“杼”一字,这是什么原因?然而杼的前身—斫刀出现的最早实物证据是江苏泗洪曹庄出土的东汉时期画像石织机图上的图像信息,东汉时期尚没有杼出现,难道西周或春秋已出现杼,显然这并不合理。笔者认为,“杼”出现在《诗经》《左传》中还是后世误写的。另外,从技术进化角度来看,梭子和杼(筘)应该是同时出现,从斫刀中分流出来的。在《说文解字》中没有“梭”字(出现在《说文解字》刊行后的东汉末年的《通俗文》中),这从一个侧面说明《说文解字》中出现“杼”是不可能的,也应该是后世误撰。
虽然杼的出现保守断代只能在东汉末或其后,但并不影响杼就是筘的事实。出机杼与不出机杼关系到织物的质量和品质。笔者认为“自出机杼”并不是指语言学家们认为的“别出心裁、匠心独运”之意,而是指品质高。因此,《齐东野语》中“大抵作文欲自出机杼者极难,而古赋为尤难”是指“写好作文很难,但写好古赋更难”之意。
(3)《齐东野语》中关于纺织技术史科学考证的分析
《齐东野语》的作者周密在书中有一些纺织技术史的科学考证,让人惊叹,纺织技术史价值极高,也成为当今纺织技术史学界的不刊之论。
《齐东野语·卷十·轻容方空》一文是考证轻容、方空两种纱较为完整的文献。“纱之至轻者,有所谓‘轻容’,出唐《类苑》云:‘轻容,无花薄纱也。’”这是对“轻容”的定义考究。同时周密又考证,有时“容”被写成“庸”或“榕”,他认为“而诗中‘容’字乃为流俗妄改为‘庸’,又作‘榕’,盖不知其所出”。这又为当代纺织史学界研究“轻容”提供了线索。关于“方空”,周密定义为“即今之方目纱也,纶如絮而细。吹者,言吹嘘可成此纱也”。此外,周密溯其根源,引用颜师古和《释名》的考证,认为“纵”“纚”都是方空的别名,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有助于人们理解古代文献。
古今文献资料对于纸与丝织品的关系多有比较详细的论述,但《齐东野语·卷十·绢纸》一文中关于“纸”字如何用“糸”和“巾”的论述发人深省。周密在文中论述,“魏太和间博士张楫上《古今字贴》,其《巾部·辨纸字》云:‘今世其字从巾。盖古之素帛,依旧长短,随事截绢,枚数重垒,即名蟠纸,故字从糸,此形声也。蔡伦以布捣剉作纸,故字从巾,是其声虽同,而糸、巾则殊也。’”此说认为蔡伦之前的“纸”字应从“糸”,因为当时是以帛为纸。而蔡伦造的纸其字应从“巾”,因为其所造之纸的原料是布,多为植物韧皮纤维而非丝制成。可见古人考证之详、思考之深。
《齐东野语·卷十二·火浣布》一文是中国古代关于火浣布记录最详细、考据最全、分析最科学的经典之作。具体内容见“矿物纤维石棉在中国古代出现的记载和研究”一节。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