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的经济理论中存在着众多的逻辑悖论,其原因似乎很难在方法论的著作中找到现成的答案,因为在现有的方法论著作中大多讨论的是某种理论与经验观察和解释之间的关系问题,而很少触及到一种带有逻辑矛盾的理论体系的逻辑推论和经验之间的关系问题,因为按照一般的看法,一种带有逻辑矛盾的体系是可以解释所有经验问题的,也就是说是不可证伪的,从而这样的体系被作为非科学的体系而在研究的基本假设中就被排除掉了。
然而,在经济学里出现了特例,新古典理论似乎可以毫无疑问地被称为库恩的范式,它作为一种拉卡托斯意义上的“科学研究框架”被用于经验问题的研究。然而它存在着逻辑上的矛盾,更进一步说,新古典理论被作为一种范式是在“凯恩斯革命”揭示了其重大缺陷和剑桥资本证实了其逻辑矛盾之后才显示出魅力的,因为20世纪50~60年代的新古典增长模型的形成才标志着新古典理论的成熟,尽管它遇到了严重的挑战,至今仍方兴未艾。
近年来,一些经济学家采用了拉卡托斯的方法来说明新古典理论的科学性或能够构成科学研究框架,即通过辅助假设的“保护带”使其理论的“硬核”在逻辑上得以成立。如果这些解释符合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框架”,那么显然可以由此推论经济学领域中的逻辑悖论并不是一个特例,而是所有被称之为科学理论体系中都可能存在的一般问题,因为构成所有理论“硬核”的逻辑一致性都取决于那些辅助假设的保护带,如伽利略的自由落体规律的真空条件和牛顿力学的没有摩擦力的假设。一旦由经济学的特殊推广到一般,我们就不能把没有逻辑矛盾的理论作为基本假设来讨论科学哲学问题。
在经济学中,新古典理论的逻辑悖论产生于这样一点,作为其理论硬核的静态均衡体系的逻辑一致性是通过排除技术进步这种熵的辅助假设得到的,而当这一理论采用比较静态方法来解释现实问题时,其保护带已经不起作用了,也就是说,新古典理论所要解决的经验问题不可能排除掉技术进步这种熵的作用或把熵通过辅助假设抽象掉,这就导致了逻辑上的悖论。由此可以推论出这一点,如果用牛顿力学去解释热力学或量子力学的现象是否也会产生逻辑上的悖论呢?答案应当是肯定的。当人们扩展了辅助假设来解释新的现象,一种更一般的理论就产生了,传统理论成为一种特例。可见,逻辑悖论的产生来自于辅助假设与所要说明的经验事实之间的关系,或者说,辅助假设会限制理论硬核所能说明的经验事实的范围。
由于一种理论硬核的逻辑一致性是由其辅助假设的保护带来保证的,因而所有的理论都是不能用经验去证伪的。波普(1965年)提出,不存在证实的逻辑,即我们永远也不能因为某个假说和事实相符而断言说它是真的,但是存在着证伪的逻辑。波普用这样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问题,无论人们看到多少只天鹅是白的,都不能得出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这一论断,而只要见到一只天鹅是黑的就可以断言并不是所有天鹅都是白的。然而,这种简单证伪方法并不能推翻原有的理论,因为一种理论一旦形成,构成其核心的已不再是它的辅助假设,而是它的逻辑。比如当人们说,如果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那么再出现的一只天鹅将是白的,在这一命题中,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构成辅助假设使这一命题成立,当人们在经验观察中发现了一只黑天鹅时,是否就要抛弃原有的理论命题而修改原有的辅助假设呢?未必如此,如果那只黑天鹅出现的概率极小,人们会完全忽视它而维持原有的理论,另一方面,人们还会提出那只黑天鹅的存在是由于原有理论所没有考虑到的因素造成的,比如说那只天鹅是在黑泥中打个滚儿变黑的。从而可以在原有的理论框架中加入其他因素而得到对某种例外的解释。
可以用新古典理论为例来说明这一问题,新古典理论的硬核是一般均衡理论,其逻辑的一致性是通过抽象掉技术进步这一经济现实中最重要的因素来保证的,但它对现实问题的解释并不局限于其假设的范围,新古典增长理论通过中性技术进步的假设可以讨论增长问题,通过稳定状态的假设来讨论资本理论。当经验与其理论不符时,人们往往能够加入新的因素来解释那些经验,如新古典经济学家对列昂惕夫悖论的解释。可见,某种理论一旦产生,其硬核将被作为一种范式,个别经验的证伪并不会使人们抛弃这种理论,人们会沿用这种范式去说明例外的经验。如果把经典力学与新古典理论合作一对比就更能说明这种证伪方法的局限性。经典力学在20世纪前被认为已为普遍的经验所证实并具有巨大的应用价值,而新古典理论则很少能够确切地说明经验,而且在应用领域几乎没有取得什么成就,但它与经典力学一样被作为一种范式而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和研究方案。是否可以这样说,即使人们能够找出更多的黑天鹅来说明“如果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这一辅助假设的不现实性,也不能从根本上否定原有的理论。
证伪主义的方法还有另一种缺陷,按照波普的观点,所有理论的科学性都是相对的,它总有一天会被证伪。如果结合前面对熵的讨论,这一点是容易理解的,各种事物之间都存在普遍的联系,相对于这种复杂的联系来讲人的认识总是有限的。但我们不能把这种相对性推到极端,因为如果人们总是在对理论进行证伪而不考虑证实问题时,那将会否认科学理论的存在,人们并不会因为物理学定律不能解释生物进化而抛弃物理学或否认其科学性,虽然物理学(化学)与生物学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一些学者试图用证实与证伪的概率统计来讨论和解释这一问题,但这种讨论会遇到前面提出的问题,即人们并不能根据证实或证伪的程度来肯定或否定一种理论。库恩的范式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成为波普的证伪主义的对立面。
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框架方法论”正是为了调和波普与库恩的对立。按照拉卡托斯的观点,一种旧的理论要被否定和取代,需要一种新的理论体系与之相竞争。这种新的理论不仅能够解释旧的理论所不能解释的经验,而且能够更有效地解释旧理论所能解释的经验,也就是说,需要一种更一般的理论来取代旧理论,以免出现科学的真空而使人们无所适从。然而,如果要问这种新理论是如何产生的,拉卡托斯就回到了波普的证伪主义。
可以毫无疑义地断定拉卡托斯是正确的,因为当出现了一种“进步的科学研究框架”或更一般的理论时,显然会取代旧理论,然而,问题的关键却在于说明这种新理论是如何产生的和进步的科学研究框架应如何建立。更确切地说,鉴于证伪主义方法存在的缺陷,能否找到一种更好的方法论来说明新理论的产生过程呢?这正是我们所要讨论的逻辑悖论或逻辑批判,其要点是,只有把经验证伪转化为逻辑批判,才能否定原有的理论和建立起新的理论。
我们从证伪主义方法的缺陷来说明这一问题。使用波普的例子。在没有新的理论出现之前,人们可以发现许多只黑天鹅与原有的理论不符,但这并不能否定原有的理论,因为原有的理论是这样一种逻辑结构,即如果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被作为辅助假设,因此,即使现实中所有的天鹅都是黑的也不能否定原有的理论。如果能够证明原有的理论在逻辑上是错误的,哪怕人们还没发现黑天鹅而只是猜测到了它的存在,也可以完全否定原有的理论,因为一个自我矛盾的解释同所有的事件都相容,从而可以断定它对经验的归纳是值得怀疑和不可信的。
可以从理论的逻辑结构来说明这一点,一种理论是用假设和演绎推理的方式组成的,作为演绎推理的前提假设可能得自于经验观察,这是归纳方法通常所表述的含义。然而,仅从人们并不是和不能把所有的经验观察都加以“归纳”这一点就可以得出,前提假设的归纳是一种抽象,它与人们想要说明的问题有关。从而当人们用演绎推理方法表述一种理论时,重要的是对因果关系的逻辑说明,而不是它的前提假设。这种不对称性还表现在理论的检验上,毫无疑问,任何一种理论都要表述某种预言,这是理论的意义所在。但我们并不能根据其预言是否能够实现而否定某种理论,因为理论的硬核是由辅助假设所保护的,重要的是理论对因果关系的说明具有思考价值或启发性。因此无论人们提供多少经验证据来说明理论假设的不现实性和预言的失败,都不能完全否定这种理论,唯有从逻辑上说明这种理论在其假设的条件下对因果关系的表述是错的,即存在着逻辑矛盾,才能从根本上否定这种理论。经验上的证伪只能构成怀疑的依据,而不能构成否定的逻辑。
这样,我们就又回到了开始时提到的问题,即作为理论的假设——演绎推理的逻辑结构是否一定存在或会出现逻辑上的矛盾,这是前面提出的否定的逻辑是否成立的必要条件。这一点正是目前科学哲学讨论中所忽视的。(www.daowen.com)
关于公理化的逻辑演绎体系本身是否会带有逻辑悖论这一问题可以说一直是人们争论的问题,哲学家们在本体论和认识论领域的争论都与这一问题有关。在自然科学中,特别是在主要依靠公理化逻辑建立体系的数学和物理学领域中,这一问题的争论尤为激烈。问题的关键在于能否找到一种不包含逻辑悖论的公理化前提假设,也就是说,作为公理化体系的前提假设能否是一种“自明之理”而不需要从其他的公理中推论出来,否则就包含着循环推论的可能性。但这种寻找最终“公理”的企图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这与人们建立公理化演绎体系的目的相违背,人们通过抽象建立理论假设的目的在于割断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和变化,使分析能够进行,唯此才能说明人们所要解释的特定事物之间的因果联系,而在一个普遍联系的世界中是无法说明因果关系的,也就是说不能用决定论的模型表示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这种公理化体系的逻辑悖论的存在在自然科学中不断地被证实,即使在最抽象的数字领域中也不例外,数学家们至今也没找到一种无矛盾的公理化体系。实际上这种公理化体系悖论的存在我们已经在讨论熵这一问题时作了说明。如果在现实中所有的天鹅都是黑的,那么原有的“所有天鹅都是白的”逻辑体系在解释这种现象时必然会出现逻辑矛盾,因为黑天鹅的形成已经不再是由外在因素决定的了,只有用内在因素,即扩展原有体系的前提假设才能对此作出逻辑一致性的解释。
这样,一种公理化的逻辑体系只能解释一定范围内的经验问题,一旦加入了新的熵,原有的公理化体系的内在逻辑矛盾就表现出来,也就是说,以前这一体系所表述的因果关系已经不再成立了,只有扩展公理化体系的前提假设才能避免其逻辑悖论。牛顿力学不仅不能解释热力学和量子力学的现象,而且一旦在牛顿力学中加入热力学和量子力学的时空观念,牛顿力学的逻辑就不再成立了。这种原有体系逻辑悖论的发现可以像热力学那样在实验观察中得到,也可以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样直接从对牛顿力学的逻辑批判中得到,然后再去证实新理论(假说)的经验意义。但逻辑批判却是新理论产生的一个重要条件和起因。
这种否定的逻辑同时也是发现的逻辑,数学和物理学正是通过逻辑批判而发展的,这种逻辑批判使公理化的前提不断扩展,使人们的认识沿着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断加深。
这种逻辑批判的方法有助于说明这样两个问题。其一是,由于一种理论的前提假设是不能用归纳法得到的,因此目前人们对于某种假说的产生大多用“直觉”或“非逻辑过程”来解释,这种解释必然不能被认为是错的,但它忽视了人们认识事物的一个重要的条件,即以往的知识。人类知识的发展是一个逐渐积累的过程,职业科学家的存在本身就表明科学发现是一种非直觉的逻辑过程,知识通过逻辑批判被积累起来,因为每一种新的理论都包含原有的理论,以解释更复杂的现象。从这种公理化逻辑体系的发展来讲,逻辑批判对于新理论的产生将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实际上这也是经验证伪本身的含义所在,因为经验证伪正是针对着原有理论对这些经验的解释。
由此可以引出第二个方面的意义,即人们是如何建立“进步的科学研究框架”来取代原有的科学研究框架的。逻辑的批判与经验证伪不同,经验证伪所提出的经验论据中有一些可能是原有理论能够解释的,还有一些则可能是人们目前的认识能力所不能解释的,更大的困难还在于,人们很难在一大堆经验论据中提取出构成新的理论假说的因素或猜测到一种新的因果关系,即从经验到理论需要一种“非逻辑过程”的跳跃。可以举经济学中的例子。现在的经济理论的一个重大缺陷是它完全排除了技术进步,这一点几乎是众所公认的和为无数经验观察所证实的。但至今人们也不能找到一种方法来说明技术进步的作用和在经济运动中所产生的因果关系,致使新古典增长理论用中性技术进步假设的解释成为经济学中的范式,只要这一范式的逻辑不被证伪或批判,无论提出多少技术进步的经验论据都不会取代新古典理论的解释,其结果往往是使问题复杂化而更难于理清头绪。逻辑批判则不同,当它指出原有理论的逻辑错误时,实际上已经为新的体系的建立和新的因果关系的解释提供了一个可行的基础或“科学研究框架”,它只需要最低限度的经验论据的证伪,从而避免试图通过大量搜集资料来归纳出理论的盲目性。实际上任何经验观察或经验证伪都不可能抛开原有的理论,而只是其所依据的理论合理与否,如果前面所表达的认识发展过程是可信的,那么把感觉直接建立在对原有理论逻辑批判的基础上可能是更可行的战略。这正是人们为什么把理论争论和对逻辑悖论的解释作为研究的首要目标的原因所在。
综上所述,目前科学哲学研究中的一个重大缺陷是不能在经验观察和理论发现之间建立起一座桥梁,这里试图要做的正是要用逻辑批判的桥梁来取代非逻辑过程的跳跃,而这种逻辑批判正是演绎逻辑的真正意义所在。
(原文发表于《天津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
【注释】
[1]沈华嵩:《经济系统的自组织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35页。
[2]沈华篙:《经济系统的自组织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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