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主义者和牛顿派的对峙逐渐聚焦到有关地球形状的问题上。莫培督立足牛顿物理学，关注地球形状问题。他在同伯努利讨论时，运用欧洲大陆的数学分析方法考察这一问题，赞同地球两极扁平的预言，但这一观念与当时公认的测量结果相悖。皇家科学院早期成员、主管皇家天文台的卡西尼一世于17世纪晚期多次组织大地测量。通过所获测量数据，他在1701年宣布地球是一个沿两极方向拉长的球体。其子卡西尼二世接管皇家天文台之后，开展进一步测量，得出的结论支持他父亲的判断。1718年，卡西尼二世向皇家科学院公布了该结论。1720年，德麦兰从笛卡尔的重力概念出发，为这一观点提供了力学上的辩护。丰特奈尔将此结果与笛卡尔主义联系起来。很明显，对地球形状问题提出与上述论点不同的意见，将很难避免将矛头指向笛卡尔主义。莫培督拥护牛顿万有引力概念。他指出，观察似乎给出一个沿两极方向拉长的地球，而可靠的推理则似乎给出相反的结论。就地球形状的问题而言，他倾向于认为过去的测量是不可靠的。

18世纪30年代后半期，新的测量结果引发了双方进一步论战。1735年，路易十五授权巴黎科学院派出两支皇家探测队，对地球形状进行新的测量。莫培督带领一支探测队赶赴北欧的拉普兰地区，随队成员还有克莱劳。拉孔达明则率领另外一支队伍驶向南半球的秘鲁进行测量。1737年8月，拉普兰探测队返回巴黎。莫培督不顾旅途劳累，立即向科学院报告了支持牛顿学说的观测结果。卡西尼二世及其同盟质疑莫培督测量结果的可靠性。他们指出，探测队使用的天顶角规来自英国，该仪器还未经受充分检验，同时怀疑莫培督在使用仪器时有可能犯下错误。此后两年多，天顶角规以及有关测量的问题成为双方争论的核心。到1737年，更多人愿意相信，要想在两大自然哲学体系之间做出判决，就必须从地球形状的问题入手。

在多重因素介入下，莫培督一方逐渐掌握了主动权。接下来的两年，莫培督在官方支持下确证了天文仪器的精度，修正了老卡西尼遗留的测量误差。海军大臣莫勒帕伯爵分管皇家科学院，是科学事业的重要赞助人和支持者。莫培督在地球形状问题上一度显得固执己见。1739年，莫培督在与卡西尼二世竞争关于测量方案的资助时，莫勒帕答应了后者的请求。但同年8月，莫培督获得了来自大臣的资助，并开始为辩护扁圆地球的理论准备新的论文。四个月后，他提交了关于巴黎和亚眠之间子午线的测量结果。不仅如此，莫培督从宫廷得知，他获得了丰厚的退休金，还在海军获得一个新职位。莫培督在写给伯努利的信中，对莫勒帕的安排感到满意（Terrall，2002）150。这些是对其行动、思想和成果的奖赏，同时也意味着来自官方的支持。

就在这次表彰半年之后，笛卡尔主义者在地球形状问题上做出了妥协。1740年春天，卡西尼三世宣布，新的测量结果证实了莫培督的结论是正确的。他承认，地球的确是扁圆球形，同时也强调正是通过他和其他皇家天文学家们可靠的经验证据积累，才最终使问题得以解决。虽然卡西尼三世勉力维护皇家天文学家在测量问题上的权威，但对于长期居住在皇家天文台的卡西尼家族来说，这无异于宣告对抗的失败。1743年，莫培督在写给约翰·伯努利的信中宣称，笛卡尔主义甚至在科学院自掘坟墓（Terrall，2002）199。1744年，远赴秘鲁的另一支皇家探测队也返回巴黎，公布的结果同样证实了牛顿理论的推论。至此，这场官方科学家群体内部的争论画上了句号。

在官方科学机构之外，公众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同。莫培督精心打造自己严谨科学家形象的同时，也积极营造自己的公众形象。莫培督将自己定位成官方科学机构中牛顿力学的护卫者，同时也给皇家科学院贴上盲目维护笛卡尔主义的标签。这种划分既不准确，也过度简单化。但在具体运用这一策略时，莫培督并没有遭遇什么异议。1738年正是论战的关键时刻，笛卡尔主义者的攻击使莫培督感到沮丧，他甚至逃离科学院一段时间。但即便在这段时间内，他也念念不忘有关地球形状的话题。在公众眼中，牛顿物理学和笛卡尔物理学之间正在开战，而莫培督作为牛顿的代言人，在公开挑战皇家科学院笛卡尔主义的狭隘偏见。在法国公共领域，谈论莫培督的工作一度成为一种时尚，而牛顿派和笛卡尔主义者之间的竞争甚至进入流行小说之中。^[6](www.daowen.com)

从18世纪30年代开始，经历了近三十年的时间，笛卡尔主义在法国官方科学机构内部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30年代之前，笛卡尔主义者占据皇家科学院的核心位置，统治着这个官方权威机构，代表人物包括丰特奈尔、德麦兰、卡西尼二世、雷奥米尔、莫里哀等。由于法国官方科学家和有教养的知识界之间界限模糊，那些笛卡尔主义者也处在法国知识和文化领域的中心。莫培督在职业生涯早期尽量回避争议，采取与对手接近的立场。他通过伦敦皇家学会阐发观点，通过科学院之外的渠道出版著作。1734年之后，他在皇家科学院内部努力建设同情牛顿主义的团体，并通过自己的社交活动，尝试使法国官方科学立场和大众意见对立起来。这些都为牛顿力学纲领在法国的传播创造了条件。随后，支持这两种研究纲领的人群展开竞争和论战。在皇家科学院支持牛顿研究纲领的团体中，年轻的达朗贝尔日渐活跃。他指出，这一时期的笛卡尔主义者们“力量减弱得非常厉害”。1758年，达朗贝尔已经成为科学院的高级成员。他宣称，“笛卡尔主义的团体几乎消失了”。至少对他来说，论战在法国官方科学体制内部已经结束。到18世纪中叶，法国官方科学很大程度上皈依了牛顿力学纲领（Shank，2008）242—243。

图2　牛顿与法国启蒙运动

该图为伏尔泰《牛顿哲学原理》（1738）扉页插图。绘制者为迪堡（Dubourg），雕刻者为福克马（Folkema）。在插图中，牛顿高坐空中，穿着古装，天球仪在身侧，夏特莱侯爵夫人化身女神，在半空中手持镜子，将一道光反射给正在人间伏案工作的伏尔泰。（来源：法国国家数字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