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不到六点钟,我就醒了,在商南这个陌生的县城。
商南因位于商山之南而得名,又名鹿城,是因“商山四皓”里的甪里先生在这里隐居而得名。该县衔豫接楚、三省交会,既有“北国之豪迈”,又有“南国之灵秀”。我住的宾馆离正在建设的仿古一条街不远,黎明时分,尚未完工的明清仿古街静默伫立,让人有穿越感。
初冬的早上,小县城非常静谧。打破这静谧的是一帘飘洒的雨丝。看到这雨丝,我忍不住叹息:这样的天到白浪怕是不易吧!六点整,孙江水的车到了宾馆楼下,我们开始了冒雨下乡的行程。
因为八点钟要赶到湘河镇,孙江水都没有顾上吃早饭,一路飞车过来接我。路上,雨渐渐大了起来,我们到城边接了他的同事,同事说镇长的车在前面,大家还是一块儿相跟着比较好。雨雾中,隐隐地看到前面有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孙江水和同事换了座位,由同事开车跟着前车。据同事说,走高速有些绕路,他们现在要抄一条近路。没想到,正是这条“近路”,却让我们多费了许多时间。
出县城,南行半个小时左右,在青山镇车拐进一个村子里。穿过村子,前面的路越来越窄,坡度也陡了起来,猛然间车身一晃,驶上了一条新修不久的水泥路上。水泥路连路肩都没有修好,道路两旁新栽的水杉倒是绿叶招展。没行多远,就遇到拦挡物。原来此路还没有修好,只有部分路段通车。我们一行只好又退回拐到别的乡道上。一路艰辛自不待言,但也有意外收获,七拐八扭翻山越岭中,我对商南县的扶贫工作有了更多了解。
在一处山道边上,有两三座铺了青瓦的房屋,屋外小孩胳膊粗细的木桩围墙,院内香菇架耸立,这可能是已经搬迁出去的农户种的香菇,也不知道他们平常怎么照应这些香菇。我将心中疑问托出,孙江水他们说有可能在,也有可能需要照看香菇的时候他们骑摩托回来,照看完以后就会回去。
再往南行,孙江水指着河面:“快到莲花台了,莲花台那边正在修建梯级水电站,马上就要竣工了。等水电站修好蓄水,底下几个村子的经济发展可能就会带动起来了。”
往前没有多远,遇到一个村庄,一家刷白的瓦房墙壁上用红色油漆大大地写着“摘贫困村帽,穿致富新衣”标语。再往前走,一家别具特色的庭院让我们眼前一亮:他们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把废弃的石磨和闲置的瓦片、砖块、石头等都充分利用起来,通过精心设计,体现出浓浓的艺术匠心。孙江水说:“这个村的村支书是一个能人,这些是他请专业的设计人员设计出来的,下一步等水电站建成蓄水,莲花台村会搞专业的各式手工作坊,发展旅游经济。”
车速加快,两岸的景色一扫而过,突然在河的对岸,我看到了一片片的光伏发电电板。
“这就是你们的光伏发电合作社?”孙江水但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指着一座厂房,“呶,那是我们的蝎子养殖基地。”还没有等我看清楚,车子就一驶而过。
终于赶在8点前,我们到了湘河镇政府的院子。湘河镇处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山坳里,面积不大,只有一条主街,沿街两边的房屋高低错落,都刷着白白的墙面,灰灰的屋顶,颇有徽派之风。远处湘河穿境而过,烟雨迷蒙。车停在镇政府大院广场,远远就能看到“三省石”之镇的宣传牌。随着孙江水上了左侧的二楼,办公室纵深较长,这里就是孙江水宿办合一的所在,每天下乡回来,他就在这里休息。我一边捧着孙江水递过来的水杯暖手,一边催促他赶快去开例会。每周一书记和镇长都会对本周的活动作出安排。他将取暖器移到我的身旁,告辞出门。初冬的湘河不算严寒,可因为下着雨的缘故,湿漉漉的让人感到寒意。裹着大衣,我瑟缩进沙发,拿出手机刷着新闻。
过了两个小时,孙江水他们的例会开完,他叫上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同事张闯和我们一起出发去白浪。张闯开着车七绕八拐走到了湘荆(湘河镇—荆紫关)公路上。相较于孙江水的寡言,张闯的话比较多,没有多长时间,我就摸清了他的底细。他是商州区人,2011年毕业于西安科技大学行政管理专业。毕业后第一年就开始考公务员,但是没有考上。2013年他再接再厉,就考到了湘河镇。到镇上一上班,才发现“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乡镇上的工作生活环境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湘河镇下辖11个行政村,9个都是贫困村,村和村之间相距比较远,最近的也要十几里,每次下乡很不方便,所以他们大多都是带车上班。刚到乡镇工作,工资本就不高,车补根本不够他们下乡的油钱。“今天罗薇(化名)递了辞呈。”他向坐在副驾驶座的孙江水侧了侧头,孙江水惊讶地“啊”了一声,就说:“这好像已经是镇上干部第四个辞职的了。”然后他们两个一块儿掰着指头算账。
听着他们的话,我不由得想起去宝鸡市调研工作时,听当地的领导说起,现在市以下的公务员群体,女性比重高达70%,但基层工作很辛苦,对女同志而言强度太大,导致现在的基层工作开展起来难度很大。我不知道商洛市的情况如何,但听他们所言,辞职的这四个人中,只有一名男性,估计情况也不乐观。女性要照顾家庭和孩子,不得不在工作和家庭中做出取舍。
可能是意识到车里还有我这样一个女性在,他们很快转移了话题。
张闯到湘河的第二年就赶上了“双包双促”,2014年、2015年他分别包了一个村,现在包的是第三个村。“过去包村根本没有这么复杂,就是组织村里的剩余劳力进行劳务输出,给想发展产业的群众申请点贴息贷款,传达一下上级的政策,哪像现在这样,拼了命蹲在村子里,指导、配合第一书记和工作队队员,为每户发展什么产业、集体经济发展什么发愁。现在对低保户的审核也越发严格,包村干部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了。”张闯连连感慨。
“白浪那边吧,过去边贸经济好的时候,比这边山里的群众生活得好,贫困程度没有地坪、后坪这边的程度深。”张闯边开车边问,“孙主任,你说是不是?”孙江水轻轻地“唔”了一声。
“孙主任家就是后坪的。您是搞信访工作的?”
还没有等我回答,张闯就自说自话:“我2016年包瓦窑林村,和一个上访户打了几年的交道,开始我可烦死她了,可是有一次和我们镇书记一块儿去了她家之后,我就改变了看法。贫困群众真的不容易呀。
“那是瓦窑林七组的村民,叫李美丽(化名)。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书记的办公室。那天,李美丽气势汹汹地来镇上上访,我刚好出去办事,没有见到她。她可倒好,直接冲进了书记办公室。我办事回来,听人说我包的村子里那个有名的上访户来上访了,就赶快往书记办公室去。刚进门就听见她给书记说:‘我现在没有钱买油盐了,你既然是当镇书记的,是父母官,你就给我点钱,我好买油盐吃。’
“吓得我赶快上前去拉她,谁知道书记非但没有生气,反倒交代我赶快去办。还安慰李美丽说:‘大姐,我刚来不久,情况都还不熟悉,事情都还没有理顺,等事情理顺了,我就去看你。’
“给了些钱,把李美丽打发走。我拐到书记办公室,‘书记,你不知道,她是有名的上访户。她曾三次上访北京,两次去了公安部,一次去了政法委,是市上挂牌的信访户。’”
听到和信访有关,我不由来了精神。我所供职的单位,接触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访民。不少人都因访致贫,由贫再访,陷入恶性循环。张闯讲的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我很想知道在脱贫攻坚的过程中,遇到这样的“贫苦户”该怎么对待。于是催促张闯继续:“后来怎样了?”
“事情的起因只是50块钱——李美丽坐了同村一位村民的摩托车,结果拉她的摩托车被罚款,车主要求李美丽负担50块钱的罚款费用——李美丽不接受这样的要求,两人起了争执。那天刚好她丈夫秦本才(化名)也在,他受了刺激,推倒了别人的摩托车,摔坏了反光镜,最后惊动了派出所。派出所进行了处理。但李美丽一直认为派出所的处理不公平,就开始上访,从县上一直到北京。(www.daowen.com)
“镇上事情繁杂,上头千条线,底下一根针。这个事情过去后,我想着书记不会再管这件事了,却没有想到一天下雨,大家在办公室无事,书记却突然说让我带他到李美丽家去。”
张闯轻踩油门滑行过一道沟坎:“我当时都惊了,李美丽家在最高的山上,平常上去都很困难,下雨天上去不是找刺激呢吗?可我拗不过书记,只好带他过去。”
“她家里确实也困难。2001年,丈夫外出打工的时候出了事故,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还丧失了劳动能力。三个孩子也在读书,住在高山上,除了种一点土地,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
“屋漏又逢连阴雨。尤其是这几年,她家里出了一连串的事情。女儿患了红斑狼疮,到处求医治疗,病情刚稳定一些,儿子的右大腿骨又查出来坏死症,才在西安做了手术,也丧失了劳动能力。
“其实,在我给书记介绍李美丽家的情况前,书记已经从侧面了解到她家的种种不幸,对我感叹道:‘唉!这一家人也是多灾多难哩!她有事来找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还是要多理解她的难处,能帮她就多帮一些吧!’
“我们开车到瓦窑林村,到了村里,越往山上走,坡越陡,路也越来越窄,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车停在路旁,安步当车往山上走。镇里管宣传的罗薇——”说到这里,张闯扭头给我说,“就是那个递了辞职信的,她当时穿着裙子,穿着高跟鞋。你不知道她后来那个狼狈。”
“到李美丽家要爬过一道垴畔,翻过一座山垭,修路的成本太高了,‘户户通公路’没法修到李美丽家。到了垴畔那里,却发现垴畔的坡很陡,只有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大家都劝罗薇不要上去了,可罗薇执意要上去。她把裙角一挽,高跟鞋一蹬,脱下外套,把两条袖子一接,拧成长条状,将凉鞋穿过去,挂在脖子上。看着罗薇如此装备,大家都哭笑不得。路上湿滑,大家连拉带拽总算爬过了垴畔,翻过了山垭。大家都说,住在这上面,不说别的,就这一趟路都要把人走死!
“转过山包,是一块地。在地里,大家看到了李美丽。李美丽正在地里除草。她除草的动作和姿势让所有的人都有一些惊愕,她没有用锄头,也没有站立,而是半跪半趴在地上,用左手一点点拔着坡地里的杂草。
“书记有一些奇怪地说,你怎么这么干活啊?
“李美丽说,我右手膀子痛,拿不起薅锄,只能用左手拔草,不这样,就弄不成。
“看到大家站着等她,李美丽急忙提了背篓往肩上背,可是提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我急忙几步迈过去,将一背篓杂草背了起来。
“李美丽不好意思,拉扯了几回,我都没有把背篓还她。她带着我们向她家走去。
“几间土墙石板房,阶沿上胡乱堆放着一些柴草,一位头发蓬乱、脸色灰黄的瘦削男人坐在柴草边上。李美丽介绍说那是她男人经常犯病。一犯病,就打她。
“我们看着她脸上、身上的伤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那一次,看到她家的惨状,我就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书记当场就决定要给李美丽的丈夫变更残疾证的等级,同时也给她本人办理残疾证。后来又为她的儿子争取到了大病救助,申请了低保。为了后期治疗方便,镇上又在安置点给她儿子解决了一套安置房。凡是国家有的政策,我们都首先想到了他们家。从那以后,李美丽再也不上访了。”
听张闯说完他和上访人的故事,我心中五味杂陈。在我接触的上访案件中,不乏李美丽这样的事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处理欠妥,在上访中又遭遇不公平待遇,最后逐渐酿成大案,成为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这其中当然不乏闹访、缠访的例子,但更多时候,也许缺乏的仅仅只是基层公务人员的一次俯下身子的探访、一份尊重、一份理解。
沿着湘河右岸,我们在山间道路上一路穿行。过了莲花台水电站,许久都没有说话的孙江水突然说:“如果水电站蓄水,下游梳洗楼和月亮湾也可以借机发展旅游经济,也可以像桂林那样搞一个‘十里画廊’,划着竹筏,撑着油纸伞,多有诗情画意。”
“从紫阳县城往焕古镇的那一带,沿着汉江,正在打造‘汉江画廊’,看那个样子,好像不是近几年的事情,因为右岸的楠竹都有我们胳膊粗细了。左岸山上是茶园,左岸正在修建堤坝,相信很快‘汉江画廊’就会打造成功了。”我给他们两个说,“其实我们这里,可以和他们不同,不用竹排,就用木排,记得当年读贾平凹的《鸡窝洼人家》,对他那个木排放排的描写印象深刻,这里用木排可能会更独特一些吧!”
说完,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
“张闯,你刚才通知张三强他们准备好检查的事了吗?”孙江水问道。
“通知了,让他们‘四支队伍’保证到岗,这个星期省、市、县三级脱贫攻坚检查小组相继会来,一定不能脱岗。”张闯说着,车已经到了“陕西白浪”的牌坊跟前。
“最近来镇上检查的工作组特别多,光脱贫攻坚的就三拨,还有环保督查、国土、税务……一天几批,镇上都应付不过来了。告诉他们都打起点精神,谁出问题谁负责。”孙江水交代着,发现车已经到了白浪社区。他一边下车,一边再次交代:“一定要给刘书明通知到,那个刺头儿,可千万不要给咱们惹事。”
“刺头儿?刘书明?这怎么可能?那个高大威武的汉子是一个刺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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