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前八篇观之,略可考见过去中国经济政策以农为本之精神,并损益于国权纪制与自由放任之间,迄明清之际,其事尚未大更。
明代对于经济政制有所建树者,以刘基、张居正等为世所熟知,其究心经济政制理论有著述行世者,则为黄梨洲、顾炎武、王夫之诸氏。颜元云: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材正大经兴礼乐(《习斋年谱》)。然通观有明一代,大抵重因循而惮改作。洎清之季世,中国局势大变,盖对外战争失败,内乱连延,经济残破,物质匮乏,与精神贫困交相煎迫,于是对于经济改造之要求益切。而依此所发生之经济问题及其处理方式,亦与前代有异。此盖由于世界经济组织与科学发达之自然成果,代表此倾向者当时号为新政。
所谓新政,包括国防强化、宪政实施、经济改进、科学教育文化革新诸大端。而在经济改进方面,则以倡掖工商为其特征。夫中国素来尚农抑商,故道、咸以前,对于欧洲商业国家之企业经营法度,初不加以重视。但时当国内农业危机频数(此乃由于田率逆差、地权偏聚与农业生产力相对降低所酿成),祸乱相续,因此国人无不属望于工业发展,借以和缓农业危机,并资为过剩人口之尾闾。且自清末叶,工业生产力学说(Produktive Kraft)输入中国,国人已渐了解工业生产之优势远凌农业之上。【按:工业生产力说,倡于德之李斯特,经马洛伊斯可(Manoilesco)之阐释,而其说益明。大意谓:工业利润大于农业利润,农业生产力依附工业而益发皇,工业足以拯救农业恐慌;故工业可视为最大可能之生产力,而具有内在优越性。】故公私资本投向于工矿、交通诸业者渐多。
经济革新之政,始于同治初元,迄光绪而渐盛。如光绪二十四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订立《奖励新学新法章程》,凡发明制造船械、枪炮等器新法者,颁特奖专利五十年;发明日用新器者,给工部郎中实职,专利三十年;仿造西器制法,流传中土者,给工部主事职,专利十年。是为政府明令奖励工业发明之始。二十八年,公布《试办银行章程》。二十九年,颁布《公司法》,设商务部,以路矿事务归并商务部办理。三十二年,设商标局,公布《破产法》(与经济制度关系最深之立法为《财产继承法》《公司法》《破产法》,至是均制定)。光绪三十三年,各部设统计处,各省设调查局,公布《矿务章程》。宣统二年,江宁南洋劝业会开幕,明令奖商保侨诸端。此经济行政之荦荦大者。至国营军需工矿、交通、金融诸事,已分见前各章。大率论之,自同、光之际,工业建设旨在强兵,故多属官办军用事业(如江南福州造船厂,江南、江宁、成都、福州、吉林、安庆机器制造厂,均以制造兵器为主)。自光绪八年至二十年,改倡官商合办各项企业,其中以棉纺织业设厂为多;自光绪二十一年,《马关条约》允许外资在中国设立工厂,由是,英、俄、日、德等国商人于南北通商口岸及租界设立纺纱、制油、面粉等企业,络绎相属;自光绪三十一年起,政府积极提倡民营企业,先后开办煤铁矿八,设立棉纺织工厂十七,面粉厂十五。同时,外资创立之工厂亦达二十余起,由是造成本国境内之外国经济,此外国经济具有优越之竞争条件,故对于中国企业之压力极为沉重。
新政推行阅五十年,律以并世诸大国完成工业革命之先例,宜若有成(英、法、德、美工业革命均在定期内完成;日本维新三十年,其效亦显)。然在吾国,则进步固极濡缓(严复评清代维新有云:为之者一,而败之者十,事设三十余年,无一实效可指。见严译《原富·部丁篇五》),即民营企业亦岁月蹉跎,所胜无几。揆厥因由,约有数端可得而论。
其一,为外力之干扰。原欧洲商工业革命本身即含有独占(monopol)性质(休谟云:一国若在商业上先于他国而享有商业利权,则前者之卓越技艺及其保有的大量资本,足使后者恢复其地位感觉困难。语见:Hume,Political Discourses)。当其营利之追求无限扩大时,即变为国权的泛滥,侵略主义由斯而起(如大斯拉夫主义、大日耳曼主义、大英帝国主义),故其经济独占政策对于欧洲以外各国经济发展,在在施以有效之拦击。当东西印度、南北非洲先后夷为奴虏时,而中国之被侵乃益亟,国民经济处境益困,自由活跃之力全失。此外在因素对于中国经济改进所加之破坏影响,近人类能道之,毋取词费。
其二,为内政之暗弱。中国国民经济史之特质为统一集中之帝国经济。夫中央集权政治,固然有保证经济统一、促进经济强化之作用,然必法制灿备,政尚宽仁,其效始显;反之则流弊滋生,后果至为可畏。考明代布政,惟务专制。自朱元璋废宰相,独裁庶政,捶挞大臣,虐杀士大夫,专制毒焰,号称极炽!其嗣君踵行其教,擅作威福,怠荒误政(如神宗二十余年不朝,政由佞幸宦寺),实乃专制之极弊!清沿明制,政尚独裁,六部既无实权,地方仅承号令,故政权虽极度集中,除少数令主有所作为外,中叶以后,政治效率极为低弱。专制痼习积重难返,由是政尚阴刻,务以朘削国民为尚,国力孱弱,职是之由。而国势阽危,客观上往往招致外族之侵略,于是吾民族纵然有勤劳、储蓄、善发明、能创作诸优良德性,而在世界经济决胜广场上,终以缺乏开明政治的启导而坐失良机,终致经济上主客易位,先进者沉沦,后来者反居上。斯诚近百年来国运艰危之所渐,而政治改革之要求遂不可已。当政治改革受清室贵胄之阻挠,一再被挫之后,经济改进自亦鲜功可言矣。【按:英、德、法、美、日近代经济改革,均在政治改革完成之后,故其事势顺应,而收效确实。】(www.daowen.com)
其三,为学术基础之浅薄。夫近代经济改革,其事至为繁赜,故计虑必本于科学,施行宜求其合理。而知与行俱须植根于深厚学术基础之上,究其决策之宜否,而国计民生之荣瘁系之。观于欧美诸邦之经济进步,大都与其国之学术昌明有关(“斯密经济学派”指导英国经济政策,“李斯特学派”及“德国社会政策学会”指导德国经济改革,为世人所周知。近人尝言:德国学者先建其精神帝国,然后产生德意志帝国),故主其事者,智虑纯一,高瞻远瞩,诸如企业管制、保护关税、金融财政之健全、所得分配之合理化、对外经济条约之商订等,无不悉心研讨,计划周详,井然有序。反观吾国,当有清之末,朝野固知竞言时务矣!然当时主持新政者,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盛宣怀等,俱未足以语此。盖曾既过于持重,李亦所虑未周,其余在野诸人,亦仅止于开风气,对于当代国际经济之复杂关联,及商约、关税、航业诸事,俱未遑深究,是以严又陵尝言:近世变法,大抵不揣其本,而支节为之,为政者于西方艺学一无所通(严复《与外交报主人论教育书》)。又云:外人定条约,督其署诺,则谨诺之。不但不能驳,即驳之亦不知所以驳也(《原富·部丁篇八》)。不仅此也,当时国际经济政策所及于中国之影响,国人固极少深悉其内蕴者,因此时代错误之认识,往往而有。如“自由贸易”政策之在欧美广义言之,以道、咸间三十年为盛【按:道光十三年,德国“关税同盟”成立,为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之滥觞;道光二十六年,英国“谷物条例”废止;道光三十年,德国田地改革完成;咸丰十年,英国确立“自由关税”制度;同年,英、法订立《科布登(Cobden)条约》,是为自由贸易最盛时期】。光绪三年以后,自由经济政策失势。光绪六年,普法战争结果,欧洲转向“国家经济”政策时代,自由贸易已成弩末。故牢曼(Naumann)尝言:国家以重商政策训育自由经济政策,复以自由经济政策训育国家政策。而国人对此茫然无知者,尚不乏其人。夫亚当·斯密之“自由贸易学说”,在英国为福音,在他国则为国难,此义欧陆经济学者李斯特于道光二十一年出版其《国家经济学》时,固已指陈其失。然在中国,则博学如严又陵,尚蔽于自由贸易之说,而未及时加以纠正(严氏译文“按语”称:凡贸易相养之中,意有所偏,私立之禁制,皆使物产腾贵,见《原富·部丁篇七》;严氏又据斯密学说,反对贸易逆差理论,见《原富·部丁篇三》)。严氏一代宗师,尚不免千虑一失,自郐以下,更无足讥。凡此可证,尔时朝野倡导新政者大都学鲜深究,事不立本。如此冀以草率更张,与世界工厂之大邦争衡,宜其遭受重击,铩羽不振矣。
综前所论,具见中国经济改进之要求虽甚殷切,但因内外阻力交织(论其表,则外在因素胜于内在因素,实则二者兼重,未宜轩轾),故其进程濡滞,蹐天跼地,收功有限。于是明识人士,佥以倡明科学,规制宪政,排除外力干涉,为拯焚救溺之图,并视此为经济改进之平行工作。
夫所谓倡明科学,原非限于输入自然科学为已足(如张之洞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乃在乎对于中西学术之全,去伪存真,黜私欲而彰公理。切言之,中西学术制度各具本原,各存体用,全而化之,庶可极高明而致悠远。夫如是,然后民族气质充实光辉,令行政举,民共乐成,乃足以一扫过去举国阴森、上作而下不应之弊(清季学术匮乏,哀同心死,故人心离贰,有私无国,民间对新政漠视,若存若亡。方中日之战,海陆丧师,京师震惊,而四海晏然。故李鸿章尝愤语云:以北洋一隅之力,御倭人倾国之师。此即苏轼所讥之为“上作而下不应”)。
复次,经济革新有资于民本政治。当时举国殷求之宪政,从经济观点观,实为必需,盖经济民主与政治民主相辅而行,则人民将以其对于经济劳役之努力贡献为标准,参决国政。必如斯,方能激发生产,繁殖国富,均衡分配,确保人民生活水准之向上;必如斯,方能使法治清明,政通人和,人民热爱国家,勇于公战,怯于私斗。
总之,学术倡明与宪政化行,斯内政修明,国防强化,以守则固,以战则克,外力干涉,自可解消。诚如是,则中国国民经济将循独立自主之途猛进,商工业革命与经济合理制度之建立,可一举而毕其功,中国经济将与世界经济同臻上理。斯乃中国时代之历史使命,亦即中国与世界经济共同之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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