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间海禁与互市,相为消长。原海禁之起,乃由于国防,而事态极繁,因代而异。举其著者:明有亘二百年之倭寇,自万历至清道光,前后二百五十年间,有西洋殖民帝国之侵寇,及清初台湾争夺之战役。总此诸事,为引起中国屡申海禁之直接原因,海禁既起,互市斯阻,事态复常,外贸转盛,其间消息盈虚之数,历历可征。
一、明代之倭寇。自元世祖用兵日本,丧师辱国,中日国交,遂告中断,双方贸易,式微已极。顺帝时,日本内乱,分南北朝,盗贼竞起,频扰中国,号称“八幡大菩萨”。洪武中,胡惟庸谋与倭通,及胡事败,朱元璋深恨日本,宣称永与日本断绝国交,中日正常贸易概被阻遏,走私贸易因而大盛。此时西方殖民事业如虎兕出柙,掠夺商业之风,流行东西洋上。日本人民原属海岛民族,其沿海商盗,闻风效颦,其焰大炽。
倭寇入犯,始于明洪武五年。五月五日倭船二百艘寇温州、永嘉、乐清等县,大掠而去,嗣后寇掠沿海一带,亘洪武永乐、正统间,连岁不绝(明薛宗作《日本考略》)。嘉靖间,日本贡使争互市,大掠宁波,其势张甚。自是,每岁清明后至五月,重阳后至十月,多东北风时,倭寇即由日本航中国入寇,饱掠后,乘西南风归回。其进犯路线自日本长崎肥前出发,北至山东与辽东,南至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等地登陆。登陆后乘虚避实,深入内地,两浙受祸最惨,毒痡全省;次为福建,被灾三十余县;江苏南部受祸亦烈,且北及淮、扬。总之,滨海万里,悉为倭寇出没之场(《明史·记事本末·沿海倭寇》)。后并扰安南、暹罗诸国。
倭寇之目的,或以贸易,或以掠夺,均获巨利(引日人大盐龟雄著《最新世界殖民史》第十一章第一节“维新以前海外活动”)。其入中国,所宝在丝绵,入民家,丝绵必尽掠去,所掠蚕茧令妇女缫丝,运达千舟(采九德著《倭变事略》卷三及卷四)。倭寇既多为亡命,故勇狠、善斗,兼奸人向导,尽知中国形势要害,故能乘虚蹈隙,以少敌众(某次,钱塘江有倭贼六十余人登岸,遍掠浙北、徽州、南京等地,官兵死者万余,武官阵亡三十余。见《倭变事略》)。迄嘉靖三十一年,至隆庆二年间,俞大猷先后破倭于浙江之临海、仙居,福建之横屿、福清、莆田、平海等地,倭寇始平(《明史·俞大猷戚继光传》)。倭寇之乱,自洪武至嘉靖延续二百年,岁耗军饷二百万,由是政府财力大竭,民生凋敝。至万历间,复扰沿海,迄万历四十四年始止。在此期内,中日间之正常贸易大部停顿,东南倭乱未已。至正德间,而西洋诸国之侵寇又作。
二、西欧殖民国家之侵寇。此时西洋诸殖民帝国之活动,大抵以侵略暴寇兼弱攻昧为务,视此为“海洋宪章”。彼邦以得自中国之火药、铳炮与指南针等利器,航行远洋,纵横东西印度与南北非洲,从事强迫贸易(即对土民实行诈术与暴力的强迫通商,以规暴利),略买奴隶(1830年,各国略卖之黑奴达五.七三九.九九六人。见桑巴特《近代资本主义》),劫掠金银。【按:用诈欺、狡谋、残杀、绑票、掘冢等方法,劫去土人金银宝藏。史记某次西班牙人在墨西哥首都掠夺黄金一万九千盎斯,在阿大瓦尔巴(Atahuslpa)掠黄金值一百三十二万西币比索,在马六甲掠黄金一百万德克。荷兰西印度公司先后劫掠葡萄牙海船五百四十艘,货物九百万吨,法国Duankirehen之商船队,三年之中掠夺英国商船货物值九百万英金磅,英国海盗德雷克(Drake)奉英王之命,掠西班牙运银船,某次得生银二十六吨、黄金八十磅、银币十三箱,献诸英王。以上均见桑巴特《近代资本主义》。】当时所谓海洋自由,殆即掠夺之自由,覆国夷种,不可胜原!故其至中国沿海,亦频逞凶焰,而以葡萄牙、荷兰、英吉利为祸首。
其在葡萄牙,当正德十二年,葡商安德来得(Fornao-Pereez De Andrade)率船东来,泊广东上川岛,颇受明官府之优待,且辟澳门以居其商人。嘉靖二年,葡使比亚士(Pires)忽率军舰入寇广东新会西草湾,守兵击溃之,败去,明乃封上川岛,逐安德来得,逮比亚士(比亚士瘐死狱中)。经此膺惩,葡人之势稍戢。嘉靖十二年,葡人大举入寇,迭逞暴行。十三年,明廷下令诛伐,葡兵死者八百人,教徒一万余人,并焚毁葡船三十五艘。二十四年,中葡战争再作。二十八年,泉州葡人为吏民所逐,历二年乱始定。
其在荷兰,万历二十九年,荷兰商率兵舰薄广东香山澳,守军拒之,退去。三十二年,荷舰转袭漳州海外之澎湖岛,时泛兵久撤,遂窃据其地,中国乃下令封锁该岛,严禁奸民下海,犯者诛戮。荷兵不支,溃退。后荷人复侵占台湾及澎湖。
其在英吉利,明崇祯十年,英东印度公司遣威特尔(Weddell)率舰至中国海岸,抵虎门,欲强入。守者拒之,战不利。炮台陷,旋议和。自是以后,中英不协者历二十年。道光十三年,英政府遣拿毕尔爵士(W.Jaord Napier)率舰来犯,不得逞,客死澳门。道光十七年,复遣义律阿(Charles Elliot)拥舰来粤海岸示威,中英双方时起冲突,越三年而鸦片战争起。当时,其他欧洲国家对中国侵暴之举动,亦所恒有,而于上述军事寇掠之外,其最为国人所痛忿者,尚有三事。(www.daowen.com)
其一,为西人以怨报德,虐杀华侨层出不穷。如万历三十年,西班牙人屠杀留居吕宋之中国侨民二万五千人,是役生还者仅三百人。越三十余年,中国侨民之再往吕宋者,又二万人于崇祯十二年几全遭屠杀,财产被毁者值七百万比索。顺治十三年,侨居吕宋之被害者又四千余人。乾隆二十年,被西政府驱逐出境二千人。乾隆二十七年,吕宋中国人六千亦遭惨杀。迄于清代末叶,其祸未已。而荷兰政府在马来半岛,亦数虐杀中国之侨民。乾隆五年,国人之被害者即达九千余人。中国侨民之垦殖南洋诸邦者,工作勤奋,报酬低廉,劳苦功高,乃竟引起外人之嫉视,致肇惨杀,事之不平,孰逾于此!
其二,为西人之略卖中国奴隶。盖自明正德以来,欧洲诸国政府即以贩奴为致富捷径。当时经营黑奴事业,其生产经营之利润,每个奴隶年可获纯利三十英金镑,其贩奴之利润,通常为百分之一千。时英国利物浦,为世界奴隶市场,经常有运奴船一百三十艘。其毒氛所及于中国,则有所谓“契约奴隶”(indentured servant,即以契约方式自卖为奴,契约年限通常为七年至十年)。清中叶时,外商利用中国莠民分赴内地,掠诱壮男,密运至中国法权不及之地(香港或澳门),收容于奴舍(barracon),转运海外贩卖。其可考见者,道光二十年起,此项契约奴隶被运往中美、南美之古巴、西印度群岛、秘鲁、智利、檀香山者,前后达四五十万人。沿海骚扰,普天同愤,惊为奇祸。
其三,为外国教士之策动内乱。明清之际,西土教士连袂东来,中国政府对西洋客卿优礼有加,惟因天主教士时露干涉政教之野心,康熙五十七年,乃禁令传教。康熙五十五年,圣祖曾言:千百年后,西洋将为中国患(《东华续录》)。洎雍正时,皇九子胤祀受天主教教士之策动,谋夺皇位,雍正帝大怒,遂禁止天主教(萧一山《清史大纲》第一章“明清之际”)。尔后,教案迭起,遂酿大乱,均外国教士干政乱纪之所致。
于上举三事之外,清初因郑成功占据台湾,亦曾申海禁,在闽海实行坚壁清野,令沿海人民内徙,筑界墙、栅堡以民守之,于海中则设闸,以制阻海舶之出入(《夷氛纪闻·卷一》)。故沿海封锁地带,极目荒凉。康熙二十二年平定台湾,始开海禁。此事虽与欧洲各国之侵寇无直接关系,但荷兰亦参与其事。自顺治三年,至是前后凡四十年,沿海人民始复业。在封禁期内,闽海商舶悉停。
三、海禁政策之得失。自明正德至清道光,前后三百二十年间,西洋诸国对中国之侵略寇暴,种种罪行不可胜数,万里海疆,风云惨黩,朝野疾首,无怪其然。夫中国经济之传统精神,乃崇本抑末,严斥奸富,对各国之罪行,自无纵容之理。故自国际道义言,此时各国以劫掠奸回之术求互市,诚无异南辕而北辙,实乃自绝于中国,理应自负其咎。而自中国在世界经济中之地位言,清中叶以前,中国经济国力在世界诸国中,极称富厚,故重商潮流澎湃东西印度、南北非洲之际,彼西班牙以微弱军备,不崇朝而覆秘鲁与墨西哥,荷、法、英之侵入印度、南非,亦未经力战即获成就,但当荷、葡二国舰队东来之时,其所遇之抵抗力远非美、非、澳洲诸邦所可比拟,由是欧洲殖民帝国之势焰为之稍杀,东亚经济主型赖以不堕。
虽然海禁政策,原所以备非常,事过境迁,理宜更张,盖大陆国之农工商业在本国境已届适度发展,即应进而图维海外商业之伸张,方能激发本国之生产与消费,完成国民经济之更高阶段(此点德国经济学者里斯特论之綦详,见其所著之《国家经济学》,List:Das nationale System der politischen Oekonomie),惟当国者竟以识力不足,不究西洋为患之本源,从而预为之所,致未能洞烛机先,高瞻远瞩,顺应此世界经济之大势,及时采取切合时宜之久远方略。反之,每当海禁重开之后,其对外措施止于消极防闲。由斯以往,遂放弃输出之工商业,放弃海上渔业,放弃海上航权,由是对西洋诸事,蔽聪失明浸假,遂失却国际经济之主动地位。更由是宋、元以来之海上航业,一旦隳堕,对华侨之海外活动,漠不增援,坐视滨海诸小邦纵横海上,而无以自处。更切言之,对内使中国工商业不能循序作迅速之扩展,因而铸成近百年间经济劣势之大错;另一方面,在未来世界经济均衡剧变之中,致中国暂失其安定世界之主动地位。此在当时,固智者所难预见,但今日则后果严重,不辨而自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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