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均田制败坏以来,自由田制(田地买卖、租佃自由)行之千年,鲜所改作(金、元、明之军事屯田,均未予田制以根本改革)。其间田率变迁,地权集散,足以影响国民经济之盛衰者,自农业经济言,一般称之为田地问题。盖田地问题之发生,自非经营观点考察,厥有二端,即田率逆差与地权褊聚是。试分论之。
一、田率逆差。自洪武至万历约二百年间,人口数量平均为六百万,熟田面积约为四百万顷,平均每人得地六十六亩强,此数上视宋、元,或过,或不及。清代人户与田地之比例,其增加倾向相同,但其增加之率则前者大于后者,因此自清初至中期,每人平均垦田亩数呈递减之倾向。大抵顺治初年人口数约为一千零六十三万人,其翌年即顺治二年,垦田数四百万顷,每人平均三十八亩弱。阅十六年至顺治十八年,人口数一千一百零六万人,是年垦田为五百四十九万顷,每人平均五十亩弱。阅二十四年至康熙二十四年,人口二千三百四十一万,同年垦田六百零七万顷,每人平均二十六亩弱。阅三十九年至雍正二年,人口二千四百八十五万人,同年垦田六百八十三万顷,每人平均二十七亩强。阅二十九年至乾隆十八年,人口一万零三百万人,同年垦田数七百零八万顷,每人平均七亩弱。阅十四年至乾隆三十二年,人口二万零九百八十三万人,前一年即乾隆三十一年,垦田七百四十一万顷,每人平均三亩强。阅四十四年至嘉庆十六年,人口三万五千八百六十一万人,后一年即嘉庆十七年,垦田七百九十一万顷,每人平均二亩强。阅二十一年至道光十三年,人口三万九千八百九十四万二千人,同年垦田七百三十七万顷,每人平均不足二亩,此数视清初低二十至二十五倍。其每人平均田亩数递减之倾向,以清中期以后为最明显。田率降低,表示人田均衡之失所,自农业经济言,可称之为田率之逆差。
在正常情况下,田地价格原有一定之标准(18世纪英国田地正常价格恒等于每年田租之三十倍。见斯密著《原富》。中国田价大抵从同),但田率失调,则价格波动,而田率逆差愈大,则田价愈昂。清人钱梅溪尝云:前明中叶,田每亩值五十余两至百两;崇祯末年,盗贼四起,咸以无田为幸,每亩只值一二两;顺治初,良田不过二三两;康熙年间,长至四五两;乾隆初年,田价渐长,上者十两,阅五十年长至五十余两(钱梅溪《履园丛话》)。(又,乾隆十三年,湘抚杨锡绂《奏疏》云:承平既久,人余于地,则地价贵。向日每亩一二两者,今至七八两;向日七八两者,今至二十余两云。)清中叶以还,因银价上扬,田价倾向亦随之消长。
二、地权褊聚。原自由田制既利分散,复便集中。当政治开明、国权管制合理有效之时,贫富褊差自可赖以均调(详见本书第五篇第二章第二节末段),是以汉唐经济之盛期,于均调田地、平衡财富诸大政,借国营经济、内地移民、仓储平准之助,颇具其效。明清末季,外力干涉,内政窳败,田地集中之倾向,弥久弥厉。一人而数十百顷,或数百人而不一顷(颜元语),遂成常态。而多数田主逸居无教,遥领耕地,不问耕耘,但责收获,佃民愁怨,自是益繁!
三、田率逆差与地权褊聚,可能发生种种问题。举其大者如下。(www.daowen.com)
其一,为造成田主与佃人间之紧张关系,由是田租高下、佃耕条件、佃权久暂之争执,嚣然并起。原夫田租率之高下,决定于田价及供求关系(包括田地之生产力)。就明清间田价较高时期田租变动倾向研究,则知江南田租率,明景帝时亩约六斗(余继登《典故纪闻》言:景泰六年,永嘉大长公主奏,愿以置买无锡县田一千二百余亩,岁入租粮七百余石,尽归有司)。清代较明,租率稍高,江南佃租清初每亩一石左右(顾炎武《日知录·苏松田赋之重》)。乾隆间,江西上亩田租二石,中一石六斗,下一石二斗,他或五六斗(陈绍洙著《江西新城田租说》上篇)。光绪中,每亩又增至二石五斗(光绪十年王邦玺《陈丁漕利弊疏》云,有田百亩,应收租谷二百五十石)。由上可见,四百余年间,江南一隅田租率约增四倍以上。若与元代官田租每亩相较,则增六倍余。地租过重,益使地权褊聚,其结果吸引过量资本于田地,实乃民贫国乱之源。且田赋既征货币,而私人田租仍征实物,故在当地率逆差及地权褊聚之时,田主有谷物租率增加及谷物价格上涨之双重利益【按:据里加图Rlcardo之说】,田主日富,则佃户窘困,而田租之争议益烈!争议不协,遂不免有聚众反抗之事(明正统十四年,有邓茂七之变,见《明史·丁暄传》。清乾隆十一年,有罗日光之变。以上均在福建。咸丰八年,有黄春生之变,见浙江《余姚县志》)。
其二,为武力争田之战。夫多数人民资以为生之田地,既为权贵富室所垄断,则农夫失所,游食滋多,是国权调济之机柄已失,横流所届,遂酿巨变。观于崇祯末年之乱,起自米脂,全国从之而靡。
时李自成以“迎闯王,不纳粮”为聚徒建军之号召,师旅所至,肆力残伐,明社既屋,国脉垂断。清军入关,亦以“均田薄税”为名,迎合无地平民之心理(清军入关,宣示“八政”,即求贤、薄税、定刑、除奸、销兵、随俗、逐僧与均田。见明季稗史本《江南见闻录》)。清代中叶以还,朝野士夫,智昏前鉴,农业危机,循环而至,执政坐视不为之所,遂召历次教匪与太平天国之运动,而太平天国相传亦有“计口授田、杂以九等、有田同耕、有饭同食”之令文(据无名氏《江南春梦庵笔记》所载,太平天国田赋之制,每丁耕田十亩,纳赋三石六斗六升,钱三百六十六文。又据萧一山辑《太平天国丛书》第一集,癸丑年,太平天国法令,记人民分田之法)。大乱既发,经时不解,经济遭受重大破坏,户口凋残,农地芜化,经定期生聚教训,然后农业依自然律而告回复。综观明清五百年间,农业恐慌与回复之周期现象,可知田率顺差则治,逆差则变;地权均散则民生富厚,反之则祸乱相续。此定期之农民争地以战,从之者多属失地邱民,导之者乃为教首、豪侠(汉之黄巾,元之红巾,清之白莲、红灯、太平天国),酿成多次成王败寇之动乱。且观其事平后所建立之新秩序,复大都对于田制改革鲜所贡献,其结果民族内部萁豆急煎,则外侮纷乘。神州辐裂,则经济分崩,覆辙相循,易代无改。由斯可觇,秉国钧者智虑与识力,又远出师丹、王巨君、李安世诸人之下矣。
四、田制改革理论与井田试验之失败。宋明以来,井田之说不绝如缕(南宋时有林勋之《本政书》,李觏之《周礼致太平论》,张横渠亦作《井田论》)。明人主张井田或限田者有王鏊(著《震泽长语》)、海瑞(《明史·海瑞传》)、蔡叆(著《洨滨语录》《畿辅丛书本·卷五》)、罗钦顺(著《困知记》)、胡居仁(著《居业录》,何桂珍《续理学正宗·卷一》引)、袁永(著《世纬》)诸氏等,但多袭前人之说,未足深论。清初黄梨洲、颜元与李塨,先后著书,以阐发井田与均田同时并行之主张。黄梨洲从明代屯田力证井田之可行,其言云:天下屯田,见额六十四万四千二百四十三顷,以万历六年实在田土七百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二十八亩律之,屯田居其十分之一也。授田之法未行者,特九分耳,由一以推之九,似亦未为难行(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颜元云:一人而数十百顷,或数十百人而不一顷,为父母者,使一子富而诸子贫可乎?因主可井则井,不可则均(颜元《存治编》)。其门人李塨本其师说,力言井田不可与封建并论,封建不宜行,而井田必须行(李塨与王源合著《平书订》)。因著《拟太平策》,其“卷二”创三十年均田之议,主张先从限田入手,每户不得过五十亩,逾制者必分之于人,卖之于官,愿献于官者则报以爵,愿卖于官者则酬以资(见《平书订·卷七》)。然前述仅在野学者之主张。清初雍正二年,乃实行小规模井田试验于直隶新城、固安二县,以内务府余地及户部官拨新城县一百六顷、固安县一百二十五顷八十九亩,令八旗选无产之人前往领种。自十六岁以下、六十岁以上,各拨田百亩。周围八分为私田,中百亩为公田。其公田之谷,候三年后征收。于耕种所余地内,立村庄,造庐舍四百间,每名给银五十两(《清通考·卷五》)。但井田行之未久,阻力横生。乾隆时遂改为屯田,每亩交租一斗(俞正燮《癸巳存稿》)。乾隆二十三年后则井田、屯田均令归耕者私有。此举显然与当时经济制度不协,致试验失败。乾隆三年,朝臣顾琮、盛安等,复有均田与限田之议,因是与乾隆帝发生争论,后吕留良案发生,亦涉及井田理论问题(乾隆《东华录·卷三十六》)。自是以后,田地问题之危机依然,而井田之争论则渐息。于井田主义之外,王夫之则主以租税方法,保护自耕农而抑田主,分别自耕与佃耕者差等,以为赋役之制。轻自耕之赋,而佃耕者倍之。水旱则尽蠲自耕之税,而佃耕者非极荒不得辄减(王夫之《读通鉴论·论晁错入粟拜爵免罪之计》)。王氏之说,不失为一种改革方案,但其反应甚为微弱。田地改革思想,既不为时所重,合理解决之道穷,而武力自由争地之风,竟不可止。及自由争地运动失败,由西欧输入田制改革之论乃代兴。世变方亟,平均地权遂为经纶世务者所究心,并揭橥为政纲之显帜,非偶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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