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经济动势与均衡剧变之结果,致中国经济重心亦发生相应之变迁。换言之,自全局言,造成南重北轻之势;就四裔言,造成西北荒伧、西南殷荣之势。此种经济重要性,南北易位之理由,从长期观察原有地理与历史之原因。盖自地理条件言:西北自唐宋以还,沙漠扩张,雨量稀少,游牧经济遂凌农业而上之。南方重山叠嶂,既无强大之游牧民族居处其间,环海为屏,更无外族侵袭之虞,故其地较北方安全,适于移民,而北方田地与人口失调之周期循环,在南方尚无深切之感应。故人民自北而南,遂如水之就下,火之炎上,不可抑止。更就自历史因素言:南方经济开发,自东汉以还,渐明渐显,六朝以后,日臻焕发,隋唐之盛时,南北经济平头齐进。迄于季世,因政治民族关系发生剧变,而南北经济优势遂互相易位。
南北经济易位,肇始于有唐中叶。盛唐之世,中国富庶悉在北方,开元间州郡富实,号称六雄(陕、怀、郑、汴、魏、绛)十望(即虢、汝、汾、晋、宋、许、滑、卫、相、洺),俱在河渭汾济之间。时关中人户殷填,食货不足则漕山东之粮以济之。安史乱后,中原板荡,征战未休,北方受祸最烈。五代以还,关中天府经济凋瘁,河洛地位日即沉沦,河西、陇右,汉以来素称富庶,天宝以后沦于吐蕃,由是水利枯涸。北宋时东北国境初荡于辽(辽恒以每岁正月九日遣骑兵数万寇掠,边界三百里内,耗荡生聚,不令种养。见《辽史·兵志》),西北则疲惫于夏,及金人占据河北,猛安谋克蹂躏村落,中原集约农庄,千里为墟。而金元战争二十年间,北方之残破尤甚!元末之乱,中原被兵凡十二年。由此可见,五代至元前后四百六十年间,北方经济建设少,而破坏速,于以造成北方经济之衰落。
至于南方经济,六朝之间,原胜于北方,但此种优势至隋唐而中止。唐开元间南方经济胜于北方之处,惟长江中游之荆襄,西部之巴蜀,有望县二十余。“安史之乱”,玄宗居蜀三年,黄巢之乱,僖宗居蜀五年,巴蜀经济大获进步。五代时南唐、吴越二国对两浙、江苏多所开发。王审知据闽,勠力经营,遂令漳泉富饶与江南并称。南宋时荆湖、江南与两浙,膏腴之田弥亘数千里,无人可耕,中原士人扶携南渡数千万人(《文献通考》引绍兴五年樊宾语),于此足征南方经济渐起,与北方经济争衡矣!且尔时南方经济发展亦有其独特之优点,盖北方经济乃循农业、手工、商业之顺序而行,南方后起之经济,则可以利用北方之经验平行而进,后来居上,且因南方沿东南海岸线颇长,故商业之地位特优。惟此时南方经济之开发,其重心颇多变化:在先秦时代则以江汉为盛,西汉则为江淮,东汉则为荆襄(荆襄北接汉沔,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南达交广),三国时则为建康、丹阳,东晋为会稽,宋齐梁陈集中于江表,唐宋以后为闽赣。而巴蜀地居西部,和平时长,其地东向荆襄,北出关中,与中原相属,故经济发展之地位独优。
试从南北州县增减、农工商业之偏差、租税分配之来源诸事,考察本期南北经济易位之一般情况:
一、南北州县变动之倾向。唐初十道所置之州共二百九十三州,其中属北方者(关内、河东、河南、河北、陇右),凡一百一十一州,占总额百分之三十七;属山南者三十三州,占总额百分之十一;属南方者(淮南、江南、剑南、岭南)一百五十州,占总额百分之五十一。宋初设十五道,所置之府军州共三百一十九,其中北方(京东、京西、河东、陕西)计一百三十七,占总数百分之四十二;南方(淮南、江南、荆湖南、荆湖北、两浙、福建、西川、峡西、广南东与广南西)计一百八十二,占总数百分之五十七。更就历代北方与南方设置郡县数字观察:在北方,古豫州县数,在汉为一百八十六,晋为一百三十七,唐为一百二十五,宋为一百二十九,元为九十七;古兖州县数,在汉为一百三十五,晋为八十三,唐为七十九,宋为七十三,元为五十八;古徐州县数,在汉为一百零六,晋为三十五,唐为三十七,宋为三十四,元为三十五;古雍州县数,在汉为二百三十一,晋为九十九,唐为一百七十三,宋为一百二十七,元为七十八。可见北方郡县与时俱减。其在南方,则扬州县数,在汉为九十七,晋为二百零五,唐为二百零九,宋为二百七十七,元为二百九十三;荆州县数,在汉为七十九,晋为一百一十三,唐为一百三十七,宋为一百二十八,元为一百四十九(《文献通考》及《续通考》)。可见南方郡县与时俱增,与北方恰成相反之倾向。
二、南北农业变迁之倾向。关中、河北、河南农业,原称极盛,但唐以后,关中数更兵燹,形势渐变,且关中土壤、气候,亦渐不如前,故昔人谓东南土薄水浅,其生物滋,其财富;西北土高水寒,其生物寡,其财确(《宋祁杂说》)。又云东南日辟,西北渐沦,东南易垦,西北难竞(《天下郡国利病书》引尹耕莘《地理考论》),实为有见之言。自宋以来,黄河为患渐剧,北方水利荒废,农业亦衰。反之,南方水利则迭有改进,农业转盛。(www.daowen.com)
三、南北工商业变迁之倾向。就服物言,汉以前,中国蚕丝织业多在豫、兖、青、齐之境,唐以后则渐移江南。棉织来自海南,亦南胜于北。矿产原以河淮之北为盛,宋元则偏在浙、闽、湖、广。造船亦以浙江、闽、粤沿海为多。造纸与印刷因原料扩大之故,均南胜于北。瓷业北宋集中河北、河南,元代则赣、浙并盛。盐在东南则以两淮为主,西则以四川为主。水产则沿海为江、浙、闽、广,沿江为洞庭、鄱阳、高邮等处。工商业大都市,唐以前北方居多,宋元则南胜于北,苏州、扬州、杭州、金陵、成都等名都,俱属南方。对外贸易都市,则为广州、杭州、明州、泉州、秀州、温州、江阴等,悉在南方。由斯可见,南北工商经济优势地位互易之情况。是以元人尝云江南财富占天下什七(《元史·苏天爵传》),殆非虚语。
四、南北租税变迁之倾向。自政府租税收入言:盛唐之际,租调多依北方,中唐以后,则南方农业租税渐居重要;宋、元二代,巨额漕粮均来自南方,漕运既竭,国基亦倾。此外,对外贸易税全在南方,国内矿课、铸钱、盐茶等税,亦以南方为盛(在户口密度方面,南北偏差尤为显然,详“户口”章)。
经济动势与均衡南北易位之结果,由是与其平行之政治,南方亦渐驾北方之上。盖唐以前,海内情势以关中为重,故太史公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史记·六国年表序》)。宋人吕东莱云:并吞海内之形势,关中为重,河北次之;关中者,周、秦、汉用之,河北者,光武用之,以取天下也。用关中并天下者五,而不得者三(苻坚、西魏、北周),用河北并天下者一,而不能者三(曹操、石勒、后魏)(《天下郡国利病书》引《晋论》)。史家尝云:隋唐以关中取天下,其建都关中,所谓居天下膏腴,以巴蜀为外府,擅东南之财粟,用西北之甲兵。但宋元以还,时移势易,北方之政治优势,遂不复为经纶世务者唯一之凭借,此朱晦庵有天旋地转、东南反为天下中心之叹也。更就学术文化考察,其趋势亦同,故诗文之运,渐由北而南。唐人李华云:今天下贤士大夫,多在江淮间(《全唐文·卷三一五》)。北宋以后,南方文风极盛,贡院取士,东南多取进士(文章、诗赋),西北多取明经(经义、问答)。宋代之理学、经学、诗词,均以南方为盛,而中唐以还,中原士民多乐居南方,故唐人韩愈言:大历初,仕人多避处江淮间(《韩昌黎文集·卷二四》)。元至元间,内地百姓移江南已十五万户,从官南方者,秩满多不返。至元二十六年,朝廷以中原民转徙江南,令有司迁还,不果(崔彧《疏》)。凡此足见,南方经济引力之强劲,有非北方可企及者。
中国经济动势与重心之南北易位,其影响,令中国国民经济史全局为之一变其面目。盖自其对内言,中国经济重心南移,确实保证南方政教拓展、民族创化之进步,而构成全国经济进步之主要动力,由是中国国民经济益臻于准备完成之境界;对外,则中西经济之沟通,亦赖此而大显其效用。因为在唐以前,中国经济与西方接触仅限于波斯湾以东之陆地诸国,宋元以后南方经济既日趋荣茂,中国商业范围渐向海上推广,远及南洋、欧洲诸国,渐与自欧洲东来之商工业潮流汇合。由是,中国经济与广义之西方经济开始接触,并渐渐汇合,互为影响。于此可以判断:唐以前之经济重心南迁,自局部言则为进步,就全局言则为退步;而宋、元以来,中国经济大势急转,南方已跃居全国经济领导地位,此时就全局及局部言,均属进步——此乃中国经济重要性南北易位之历史意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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