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每当春天，我的心情就格外激动、格外振奋。只是湖南的春天多雨，下个不停，往往会把人的心情搞坏。我有我内心的春天，那春天是遥远的东北故乡的春天。那里春天的来临，大约是在清明节。那一天，人们都要去上坟。在山间的小路上，在野草丛生的坟地里，祭奠完祖先的朝鲜族男人、女人们便跳起舞，唱起他们古老的民歌《刀拉吉（桔梗）》。突然的一夜之间，山绿了，水绿了，山上开满了映山红。那时，母亲就带着我收拾房前屋后的田园，栽种各种蔬菜了。最早栽下的是蒜，接下来从刚刚融化的土壤里冒出来的青绿是葱，四处飘荡着泥土香。老母鸡在田园里“嘎嘎”地叫，小肥猪在田园里懒洋洋地晒太阳，半空中飞舞着成双成对的蝴蝶，开始解冻的河边的柳条林中，孩子们鼓起小嘴，吹响了令人心醉的柳笛……

今年，1994年，东北的老同学来信邀我回母校参加校庆，据说78届同班同学中，都干得不错，除了出国的，有一半是科长以上级别的干部，职位最高的在东北的一个省会城市当上了市长。当我在电话中告诉老同学我现在在广东珠江三角洲顺德县某某镇的成功厂做推销员时，老同学竟然在电话中大惑不解地喊道：“邰勇夫，你是怎么搞的——那镇上的一个小企业有多大，我想不会比东北乡村里的砖瓦厂大吧？怎么连个厂长都没混上，仅仅做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推销员？”

那老同学怎么会知道：珠三角小镇上的企业，仅成功厂一家的年工业产值就达15亿，只在我一名小小推销员手中控制的商品就在1000万元，我邰勇夫是推销员、是商人！长沙城各大商场的门前都悬挂着我制做的大横幅，上书红底金字：“九十年代三大件首屈一指——成功牌微波炉”。我在各大商场都请了促销小姐，向顾客们做微波炉烹调表演。商场的广播不断地广播着我撰写的广告词：“中国最伟大的建筑是长城，中国最长的河流是长江，中国规模最大的微波炉厂是成功！女士们，先生们：在这明媚的春光里，当您在琳琅满目的柜台前浏览之时，一定会有点茫然，不知买什么最好，吃、穿、住、行……吃永远都是第一位的。长沙各大商场，成功电器集团公司向您推荐成功牌微波炉……”我又回到各大商场展销成功牌微波炉，一连数天，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即使有人买，也都迷信进口的。长沙最大的商场——韶山路百货大楼。我在这里挎着大红彩带亲自做宣传，嗓子都讲哑了，天天喝“胖大海”，也只卖出了3台微波炉。促销小姐沉不住气了，我说：“不要急，展销的目的不只是希望销多少，而是让广大消费者知道、认识成功牌微波炉！”话是这样讲，如果在展销期间收效不大，一些费用回厂后肯定不好报销，尤其那香港的李小姐、潘先生那样苛毒，那样不近人情。

这天是星期天，韶山路百货大楼人山人海，突然来了很多人吵吵嚷嚷地要买微波炉，他们在国产微波炉和进口微波炉之间犹豫不决，我真诚地不掺半点水分地宣传介绍国产成功牌微波炉比进口的具有哪些优势：“第一，我们成功微波炉价格比进口的便宜；第二，成功微波炉关键零部件也是进口日本著名厂商的；第三，质量有问题包换，售后服务有保障……”

顾客往往有一种逆反心理，你越是说国产的如何好，他越是倾向于进口的，一致认为进口的就是好！顾客领袖与我争辩：“不行，你们成功牌的落后了，人家比你那尽管贵一倍还多，但人家那叫双重微波！”

眼看我的宣传就要最后破产，从顾客中挤进一个人来，这人竟然是我过去在顺德迅发皮革厂的推销员伙伴胡老邪。我正要与老邪打招呼，老邪不认识我似的板着面孔对顾客领袖说：“双重微波算什么，人家成功牌微波炉啊，已经进入了联合国总部，进入了美国总统府，凭什么？人家成功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球体微波，双重微波早被淘汰了。”

顾客领袖一愣一愣的：“什么叫球体微波？”

一位专家说：“是啊，我是科技大学微波教研室主任，连我都没听说过什么球体微波……”

老邪煞有介事地说：“球体微波就是那个球……肾球、保龄球、地球的那个球，你早晨早点起来上阳台好好看看那个太阳球从遥远的东方冉冉升起光芒四射……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过微波球你看不见，就像气功大师发功似的，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把火车掀下钢轨，反正成功牌球体微波炉烹饪的食物滋阴补肾壮阳、和谐夫妻生活、延年益寿。”

老邪说完这番谎言，从腰带上抽出个手机来按了几下。就从人群外挤进来一拨来路不明的抢购者，手里挥舞着一沓现金高声喊着：

“我买成功球体微波炉！”

“我买成功肾球！”

“我买成功地球！”

“我买成功太阳球！”

……

顾客们仍在犹豫，老邪又按了几下手机，又进来一拨抢购者，吵嚷着：“我买成功啊我买球！”成功是什么，买什么球，看样子他们并不知道。谎言发挥了作用，众多顾客都坚定不移地购买起国产成功牌“球体”微波炉了，就连那位对“球体”微波半信半疑的专家也决定选购成功牌微波炉。

我的展销终于有了转机，我欣喜地拉住了胡老邪的手：“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在华天大酒店，我与老邪喝茶聊天。(www.daowen.com)

老邪说：“你呀，太真实，太啰嗦。人类的致命弱点是什么？你研究过吗？你掌握了吗？——宁愿相信谎言，不去接受真理。所以你没必要那么认真，那么诚实地去讲成功牌怎么好、为什么好，好到了美国总统克林顿、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买微波炉都一定要成功牌，这不就行了？”

我认真地问：“你那个球体微波炉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撰的，这是中国著名营销大师的成功策划，叫做炒概念。”

我心里一沉，若有所思：“难道我们要去做那个喊狼来了的撒谎孩子？”

胡老邪肯定地回答：“对！那撒谎孩子的故事现在要这样讲！那孩子本来很忠诚，一心一意地守护着主人的羊群，羊群一天天地壮大，那每一头羊啊，被他精心牧养得膘肥体壮，但他得到了什么呢？每年过年，主人赏他一段羊尾巴或者是一块羊屁股，连一根羊骨头都舍不得给，叫人家一无所得，叫人家饿死冻死！于是他有了想法，贪心是人的本性，谁不想有别墅、有汽车、有娇艳无比的情人或者是老婆啊！于是这忠实的孩子不忠实了，开始学着撒谎了。有一天在山上牧羊的时候，他就做了一次撒谎演习，大声地喊叫：狼来了，狼来了，狼叼走了羊啊！等人们赶来的时候，发现羊群安然无恙。后来，他连续做了几次这样的撒谎演习，人们不再来了，就是羊主人听了也不来了，任那孩子喊着好玩吧。最后，那孩子贪心十足，把主人的羊全部卖了，把卖羊所得的巨额赃款全部存进了瑞士银行，然后坐在山坡上哇哇地哭喊：狼来了，狼来了呀！”

我突然警觉起来：“老邪你讲这故事是什么意思？两年不见，你变得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了？！”

老邪那双藏在镜片后边的两只贼眼狡黠地眨着：“我想与你邰兄合办一家公司，把成功在你手上的存货全部吞掉，作为资本，怎么样？”

我震怒了：“好哇，你老邪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告诉你吧，我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我只能做一个忠实的牧羊人。”

老邪诡谲地笑了笑，无奈地说：“你呀，忠诚得近乎迂腐！你过去推销胶粘带的伙伴，有个叫汤剑的，你还记得吗？”

我想起了那位曾怂恿我推销10件货，丢10件的那个汤剑。我说：“怎么样？”

“人家携巨款出逃，现在开宝马车，在深圳盖了栋楼，光装修就花了60万！你呢？——你不要以你的忠诚和正直为荣，你所效忠的老板也许是个偷税漏税的诈骗犯，也许是个走私贩毒的黑社会老大，也许是个无耻贪官，你拼命地为他们奋斗，也许是在为他们洗黑钱！——你在长沙的那个叫郑义的朋友我也认识，他有多不幸啊！老婆携款跟着小流氓跑了，他回厂后，老板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为区区几万元欠款还通知派出所把他扣起来了。你知道那位老板是怎样发起来的吗？——他原本是广东一家国营企业的老总，检察院正要起诉他贪污受贿挪用公款时，他拿了几千万公款出逃，几年后，摇身一变，成为来内地投资的港商，公安局的局长成了他的座上客！”

听了这些，我想哭泣，但我还是坚信：一片繁荣的珠江三角洲，隐藏着罪恶、腐败，但也孕育着美好和希望！不是么？那次在乐家厂，被土匪打劫受了伤，姓陈的厂长不给报销住院费、不给住院期间的工资，还恶言恶语地赶我走，这事惊动了当地的镇政府，镇政府党委办的主任亲自出面干预，厂里的张副厂长、行政办主任、财务科长都为我打抱不平。

我说：“你不要讲了，怎么样做人，我有我的原则。”

老邪亮出一封信函，说：“那么好吧，成功公司在湖南的业务已经全权由我来接管了。这是成功公司由潘先生签字的通告！各大商场可能都已经接到这个通告了。你呢，被香港的潘先生炒了！——不过，你不要怪我，我是诚心诚意地维护你老邰的利益，才想与你合作共同对付不义的老板。”

这怎么会呢？然而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是事实，在广东珠江三角洲，老板炒你的鱿鱼，用不着任何理由也用不着承担任何责任！刚才在商场率先挥舞着现金抢购“球体”微波炉的几位顾客，抱着刚买的微波炉找胡老邪来了，老邪冲他们发脾气：“谁让你们送这来了？送仓库去！”

几位顾客走了，老邪对我神秘地笑了笑说：“看到没有？这是我请的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