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火车上站了一路，途径株洲时我没敢下火车，我怕毛仁凤已经动用警力在爸妈家为我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不幸被捕的场面绝对不能让爸妈看到，那样爸妈会为我担惊受怕，他们的大半生都是在战争、动乱中度过的，我希望上苍馈赠爸妈的好日子尽可能再长一些。我想回长沙的大房子隐藏一段时间听听风声再说。在长沙火车站下了火车回到我那大房子所处的小区，正值无数惊险小说、电影中开始出现跟踪、绑架的午夜时分，我心怦怦跳。这时我尚未发现，其实在黑暗中已经有一个黑衣大汉骑着辆摩托悄悄地跟踪着我，我走进楼洞，黑衣大汉也跟着进了楼洞……

我摸上六楼进了我那久违的大房子，霉味扑鼻，我推开所有的窗子，按亮电灯。满屋厚厚的灰尘，墙壁、沙发上都起了霉。我身后突然有人说话，那声音像从幽谷里发出的声音，一直跟踪我的黑衣大汉不知在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背后：“别动！我总算逮到你了。”

我吓死了：“你你你……你是谁？”

黑衣大汉送了我一张名片：“我姓赖，就住你楼下。是你们成功厂湖南第一家客户！国营大商场没进你货的时候我就进你们厂的货了。”

我松了口气，握住赖老板的手：“您好！赖老板！”

赖老板拉着我：“走走，出去找个地方。咱们边喝边谈，我还要请你帮帮忙。”

虚惊了一场，赖老板在楼下小店请我喝啤酒。

赖老板说：“去年年初，就是你的前任姓周的，现在做营业部部长的那个。他来鼓动我进成功牌微波炉。我想试试看，就进了30台。第二天，我店子刚开门，就来人全买走了。紧接着又来了两个人，说要一次性买600台给职工搞福利，我还真信了，就东拼西凑还向银行贷了一大笔款，一共借了60万元现金，专门跑趟你们厂，找姓周的一次性进了600台成功牌微波炉，结果积压了，到现在一台也没卖出去。打电话找那两个人，那两个人说他们也上当了，说是一个广东人要的货，还给了800元订金，那人现在没了，打手机说已停机。我就知道这是你们周部长为了升主管赚提成有意搞的骗局！行啊，就算我帮了他一把吧。春节前我又去了趟你们厂，请周部长帮我把货退了，这个混蛋翻脸不认人说没有这个先例，做买卖哪有往回退的！你看，我现在钱也没了，老婆也飞了，只有仓库里卖不出去的一堆死货。”

我义愤填膺：“怎么能这样呢？推销员要绝对忠诚地为客户负责，更不能骗人家！唉……不过，你要是早点找我就好了。”

赖老板恳求我：“现在不也一样嘛，你就帮我想想办法。”

我不管那么多了，也不怕毛仁凤将我捉拿归案了，客户的利益高于一切。我答应了赖老板的请求，说：“行啊，它那么大的外资企业不肯承担，那么我就用我一个小推销员的瘦肩膀来承担了，谁让你是我的客户又是我的邻居了呢！”

我为赖老板用行李车拖着台微波炉走街串巷，到厂矿、学校、机关、军营的生活区摆地摊。这天是星期天，我在一家大厂的门前摆了一天地摊。

许多人对微波炉还不懂是做什么用场的，一听说“炉”，那么就坚定不移地认定是烤火炉了。既然是个烤火炉，有什么必要花上千元去买呢？有位胳膊窝里夹着本技术手册，看上去挺有学问的先生来了，他左看右看，还用手敲敲微波炉的壳子，然后十分惊奇地问：“这是什么材料，做得这么精致，几千度的高温能受得了吗？”

我愣了：“干嘛要几千度的高温啊？”

“——热处理啊！”

我哭笑不得：“这是现代厨具，是做菜做饭用的微波炉，不是你们厂里用的炼钢炉！”

“啊啊，是做菜做饭用的。”那位先生脸红了一下，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这完全是桩新鲜事，与吆喝着收购破烂、收购酒瓶子、卖小菜、卖袜子内裤之类的小商贩们为伍者叫卖的竟然是同冰箱、彩电同样高档的商品。我一再向人们解释：“我们厂家与消费者直接见面，没有中间环节，而且送货上门，这对广大消费者是最有利的！”但人们不理解，有人竟然认为我是推销假货的江湖骗子，一定要求我拿出身份证、工作证来，我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和工作证给他们看，他们还是不信任，说身份证和工作证可以伪造。终于来了位“第一个敢吃螃蟹”的顾客，他说他一直都在想买一台微波炉，如果价钱合适的话，他可以马上抱一台回去，我说：“那您今天真幸运，可以比各大商场便宜300元钱买一台质量绝对让您放心的成功牌微波炉！”有人在惊呼：“便宜300元？——真的假的？”

我说：“成功推销员说的话还会有假吗？300元钱足够您一家人一年的油盐醋钱了。人都说事业成功靠机会，这购物也要靠机会。”然后我大声吆喝：“少花300元买成功牌微波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给我伴唱的是身旁的小贩们的齐声吆喝：“收——破烂那！”“收废纸、酒瓶儿啊！”“有茄子黄瓜小菜卖啊！”……(www.daowen.com)

人们都在鼓励那位顾客：“是啊，真是好机会。你买吧，买回去试着好用的话，我们也买。”那位顾客是砍价的高手，对我说：“便宜300元，少了。厂价应该比这还低。”

我想鼓励他一下，万事开头难嘛，宁可自己亏这一台了。于是我真诚地说：“好吧！在厂价基础上给你八折，那两折算我成功推销员赠送给您的了！”围观的人一片惊呼：“好哇，人家拿你当市长、当省长、当明星了，还不掏钱把微波炉抱回去！”那人突然变得惊惶失措，连连说：“这么便宜——次品吧？”像躲避瘟疫那样逃之夭夭。围观的人都笑了，有人说：“看到没有？你太优惠了，他还不敢要呢。”

“谁不敢要？谁不敢要？”随着这叫嚷，从人群外挤进个人来，这人一脸的专横，乜斜着眼睛看看微波炉，也不问价、也不问这是干什么用的，甩了我一张名片，让我往他家送一台去，如果好的话，他们单位将每人买一台。我用行李车拖着一台微波炉给这位先生送货上门，转了两次公共汽车，转车的路段坑坑洼洼，行李车没法走，我连车带微波炉抱着走。那先生家住九楼，没有电梯，我从一楼抱到九楼，20公斤重，这位先生连喘息一下都不让，跟在后面像个监工：“快点、快点，还往上、还往上，上啊！”终于进了他的家门，我累得“呼哧呼哧”直喘，又给他安装好、调试好，汗水淋漓。这位先生没给我倒杯茶，更没说声谢谢。我微笑道：“这台微波炉很不错，您认真地阅读一下说明书吧。——只收您800元。”“800元？”“是啊，按厂价给您八折。”“操！你给我还八折。”那人脸色骤变，二话没说，把装微波炉的空包装箱用脚一踢：“好了，你拿走，我不要！”然后，叼上一支香烟神气十足地说：“哼！我买彩电、冰箱都是半价，有人白送还找不上门呢。你呀……”他无限惋惜地摇摇头，

我火冒三丈：这不是耍弄人吗？我真的想痛骂他一顿，但又一想自己是推销员，便强忍怒火，把微波炉不声不响地包装好，重新捆绑到行李车上，面对这位专横跋扈的先生强作欢颜，说：“没事！向您推荐我们的产品是我的义务，至于您买不买，那是您的权力，是您的自由。今天您买下了是我的成功，您没买也是我的成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您知道了我们的产品、知道了我们的品牌。”出门时我还隆重地道了声“谢谢！”

这一天的销售成绩是零，待我筋疲力尽地摸回我的大房子时，夜已经很深了。

第二天，我又到一所大学摆地摊。大学教授，尤其是年轻的大学老师们对微波炉颇有好感，说微波炉用起来方便，快捷，烹调出来的食物也特别好吃。在发达国家家家用，宾馆的客房小轿车上都装有微波炉。我刚刚把微波炉亮出来，就围上一大群年轻老师，议论着要买，偏偏这时候来了个唱反调的，他高额头，50多岁，一看便知是位教授。教授挤进人群，看是微波炉，眼睛突然一亮，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个眼镜来，用手绢擦了又擦，然后认认真真地戴上，几乎是趴在微波炉上细细地观看，那神态、那架势似乎是在显微镜上观察微生物。他观察了好一会儿，直起腰，扬起脸来连连地说：“这个好，这个好，应该买。我早就想买了！”——买就买吧，他没有那么痛快，在这众多的围观者面前，像在讲台上发表学术报告那样，用洪亮的嗓门做起了关于购买微波炉的可行性分析：“第一，电不行，微波炉功率太大，会烧电表；第二，这东西买回去若坏了呢？”教授开始义愤填膺、唾液横飞，“厂家都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保修一年，长期维修服务。别听那个，都是扯淡，都是骗人的；第三，据说微波炉做菜并不好吃，光是热热菜，花上千元，买台微波炉，不合算；第四，这东西属高档商品，都是在大商场里销售，怎么会突然跑到小摊上来了呢？人家外国的家电推销员是走街串户，我也见过，但这是中国，目前还令人担心，假如我买了伪劣商品到哪里去投诉？第五……”

他滔滔不绝地列举了20多条微波炉不可买的道理，直到把所有人的购买热情浇灭了、把顾客吓跑了为止。

我气愤至极，说：“您不买算了，说那么多不累吗？”

教授眼睛一瞪：“谁说不买了？我是在论证是否可买。——我买一台！”教授终于顺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然后又翻了半天眼睛，屈指数着：“张老师、王教授、梁主任、小丁、小刘……五个、六个……还有退休的李老，他平日不出来，早就对我说过要买台微波炉了。”最后，他十分果断地把手一挥：“你去雇辆车，给我送30台来吧。我们教研室至少每人一台！”

意外的收获坚定了我摆摊直销的信心。我跑到长沙五一广场的旗帜社印了两条大红条幅。一条上书：“成功牌微波炉厂价直销——天下首家！”另一条上写：“走最少的路，花最少的钱，买最称心如意的成功牌微波炉！”接下来，我扯着这样两条大条幅，挺进省政府大院、电信局大院、水电厅大院、省军区大院……

冬天了，湖南的冬天阴雨连绵寒气逼人，我在长沙国防科大军人服务社门口摆摊，有人过来我就滔滔不绝、激情澎湃地宣传我的微波炉如何好，忘了寒冷。没人的时候我就被寒冷包围着冻得直打哆嗦，两手插袖筒里面来回小跑，嘴里面还咝咝地吸着冷气，样子很狼狈，过往的科大老师们就为我叹息：“太辛苦了，这事我可干不了！”有的陪着他们的孩子从我面前走过，就给他们的孩子小声讲：“看着没有？要好好学习啊，长大当爱迪生那样的大发明家，不然也会像他那样摆小摊！”

我心里就对他们偷着笑：“你们错了！你们只知道是爱迪生发明了电灯吧？但你们知道把电灯的光明推销给了全人类的人是谁啊？就是数不清的跟我一样的推销员！你们以为我是在摆小摊啊？我是在一砖一石地构筑我人生理想的大厦。”

个体户赖老板积压的600台微波炉半个月之内被我销售一空。当我把货款一分不差地交到他手上时，赖老板数了数，从中抽出一沓送给我：“老邰，这些是我给你的提成。”

我想把提成退给赖老板：“算了吧，你现在欠了很多债。”

赖老板按住我的手说：“我可不是你在广东遭遇过的那些黑心老板，我也曾经是奸商，但奸商也是讲双赢的。你放心吧，这一批死货处理了，我会东山再起！你是我最敬佩的推销员，你看这才几天，那600台微波炉全让你帮我卖了。”

这在当时可称做商业奇迹，那时微波炉市场在国内刚刚起步，在南京那样大的城市，各大商场零售微波炉的总和一天只卖一台，在长沙最大的商场一年的微波炉零售最多不超过20台。我这600多台微波炉的顾客有大学老师、潇湘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湖南医科大学获国际大奖搞试管婴儿的著名教授，还有一位——我送货上门时，有卫兵向我敬礼并“咔嚓”一个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