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湖南、重庆、贵州、广西绕了一个大圈子,吃尽了苦头,签了20份合同,真的就没有一份是购销,全是铺底销售。我风尘仆仆地回到成功厂,营业部的办公室就在大门口,我首先进了营业部,刚放下行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喝杯茶,香港的潘先生、营业部的周部长,还有潘先生的女秘书梁秀英就传我开会汇报工作。梁秀英负责记录,潘先生、周部长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我:
“你为什么不搞购销?”
“你这铺底销售20多万,货款什么时候能回?你知不知道我们有个推销员已经被公安局抓回来了,现在正拘押在派出所吗?”
“告诉你,你记下来,我们厂现在最大的王八蛋已经半年没有音讯了。我限他7天之内回厂,不然第8天,我让他断手!”
接着是“啪啪啪”,潘先生手里摇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首锋利的刀尖冲着我往桌子上一个劲儿地猛敲。如果真的有阴曹地府的话,香港来的潘先生就是阴曹地府里的判官、阎王,当地的周部长就像是小鬼或者帮凶、狗腿子。说来也怪,我来这个厂始终保持着对工作兢兢业业,认真负责的态度,可是这位营业部的周部长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刚来厂报到时,曾经打了一个市内电话,仅3分钟,周部长马上汇报给了罗厂长,因此罗厂长特意点过我:“没事,少打电话!”当时让我心里沉重了好几天。我没办法回答潘先生的审讯,干脆不吱声。上半年,在康美厂东北办事处推销消毒碗柜时,结识了一位朋友——一家厨具店的经理老袁。老袁40多岁,小个,瘦瘦的。每次去,他都与我交流人生经验:
“邰勇夫啊,做人得学会忍耐,明明这事不公平,明明这事是欺负咱哥们的,你别吱声,装鼠迷,装二百五。等没人在场的时候,你蹦高骂吧——我操你奶奶,我操你祖宗,你混蛋,你是狗娘养的!如果有人来了,你赶紧住口,假装唱歌,在练嗓子,等人过去了,你再骂,骂得更凶,更狠——你是兔崽子,你是狗杂种,我操你八辈子祖宗!”我想到这些忍不住发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而且笑声不止。潘先生、周部长、梁秀英都愣住了。周部长对潘先生说:“我们说了这么多,他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梁秀英不无同情地对潘先生说:“算了吧,邰勇夫工作很努力,他刚回来,大概坐了一晚火车,还没有休息。”
潘先生似乎与这事无关了,抬起屁股去对另外一个推销员咆哮、恐吓、威胁。他在骂:“你们推销员全是骗子!”不过,没有用他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而是不时地举起个电热锅的内胆拼命地拍打着桌子,那样子狰狞得可怕……周部长起身走了,只有女秘书很同情地注视着疲惫的我。
我说:“兢兢业业地工作,却谨小慎微得像是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地下工作者。”
女秘书说:“大家都一样,这里的工作很难干啊!”我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梁秀英。梁秀英白净脸,大眼睛,穿的那双鞋子像两条船。我好奇地问:“您从哪里来啊?”
“株洲。”
“株洲?——我也从株洲来,咱们是老乡啊!”
梁秀英眼里流露出欣喜的眼神:“是吗?那太好了,我也刚来,请你以后在工作上多支持!”
这个厂的宿舍是四层楼,一、二、三层是D、F级员工,全是车间里的工人,条件比较差,20多人挤一间,夏天热得像蒸笼;四层楼住的是C级员工,C级员工都是写字楼的部门主管和工程师们,条件比较好,两人一间屋,屋里有空调。推销员在这个厂是D级员工,相当于车间里的班组长。但我和杨建初都是有大学文凭有中级职称的,便享受了C级待遇住进了四楼,这样条件好多了,也有幸和四楼的工程师们成了朋友。我的株洲老乡梁秀英恰好就住在我的对面。
这天晚上,我房间的门敞开着,我正躺在床上看书,梁秀英打着毛线衣,出现在我的门口。我忙从床上坐起来,向梁秀英打招呼:“你好,梁小姐,这么能干,还会打毛衣!”
梁秀英撇了一下嘴:“哪个女人不会打毛衣?”我想说:我原来的妻子吴春芳就不会,她会跳舞,会玩麻将,给我织件毛线裤织了半年一半都没织上,要不是我妈给我织好,穿在腿上,去年冬天那次挨土匪大棒,两条腿非被打断不可!我盯着梁秀英飞快地打着毛线衣的两只手,万分羡慕。梁秀英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东北人。想不到你来自株洲!”
我说:“老家是东北,东北大山里的一个小山沟。”
梁秀英说:“哇——不简单啊!从中国的最北来到中国的最南。”
我说:“我这人童心不泯,完全是好奇心引导我来到这片土地上,也完全是出于好奇心干起推销这个职业!干推销太难,也许我不该走这条路,你看今天我汇报工作,那简直就是被法警押着在被告席上接受审判!”
梁秀英关切地说:“你也不要太介意,刚来时我也不习惯,你别看潘先生、李小姐他们香港人都是高级职员,也有名牌大学的学历,但品德素质很差。他们对我们这些内地来的雇员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炒这个,明天炒那个,他们自己更是相互倾轧,在写字楼里经常相互飞纸条,那纸条上的言词什么样粗俗的下流话都有!”(www.daowen.com)
一切又都出乎意料的顺利,我签的12份铺底销售的合同,罗厂长都签了字,潘先生也只好认同了。其中有16个商场给发了货,发了货就会有希望。报销差旅费时,周部长、潘先生、罗厂长、财务科都通行无阻,一万多元的差旅费说报就报,而且潘先生看从广州到长沙的飞机票很便宜,还特别招集营业部全体人员宣布:“邰勇夫去长沙、重庆坐飞机坐头等舱;坐火车坐软卧;市内交通一概搭的士!”
不过,后来的情况证明:潘先生说话是从来不算数的,他心情好的那一瞬间,什么票子拿来都大笔一挥,“反正也不是我的钱——报!”一旦那一瞬间他心情不是那么太好,马上招集全体推销员开会,无事生非地把你的报销单据展示给大家,有意侮辱:“你们看你们看,是不是这位先生特殊找小姐买避孕套也要给他报啊?”
罗厂长嘱咐我好好干,要求我抓紧时间,在厂里停留的时间不要太久。这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一出厂门,每天就有90元的补助,在家住上3天就等于当时在株洲工作一个月的工资收入了。我设想在湖南打广告,本来厂里给我的广告费计划是8万元,这已经在销售会议上由罗厂长宣布了的,但这事具体去做还要请示市场部的李小姐。那天,李小姐正在训斥她的下属。原因很简单,只是在她回香港期间,下属没经过她签字便发给某位推销员5张产品宣传单。这宣传单原本是推销员可以随意派发的,她却小题大做,十分严肃地要求下属把5张宣传单马上追回,可那位推销员已经出差去新疆了,难道还要乘飞机或者是坐火车去趟新疆去追那5张宣传单吗?下属们一个个垂首而立,噤若寒蝉。李小姐像个凶悍的老太婆那样骂够了,迈着正步走去洗手间那会儿,我来了,笑着揶揄市场部的几位伙伴:“你们那,简直是刁婆婆手下的童养媳!”
伙伴们愤愤地骂道:“哪里是童养媳,——太监,太监都不如!”“虐待狂,在香港肯定被黑社会轮奸过!”
李小姐迈着正步又走回来了,广告部马上鸦雀无声了。伙伴们各就各位,有事无事的都装作十分忙碌。我提出在湖南做广告,李小姐明明知道我不懂广东话,她偏偏讲那广东话。
我说:“对不起!我听不懂,请您讲普通话。”
李小姐说:“我系(是)说,你打报告没有?”
“报告没回厂就寄给你了嘛!连同湖南各大报的广告价目表、报样、发行量。”
“系(是)吗?”李小姐翻她的文件柜,翻了许久,总算都翻出来了。李小姐说:“我要问你,你在湖南销了多少台微波炉和暖风机?”
“到目前为止,销了6台微波炉1台暖风机样品。”
“那不行,不能做。”
“为什么?”
“因为你那块市场还没有业绩。”
“6台微波炉1台暖风机不是业绩?这业绩虽小但说明有市场,有市场就值得大做特做广告,引导消费嘛。再说湖南地区大部分人对微波炉、对我们成功牌并不了解,根本就不知道微波炉是干什么用的,你不宣传行吗?”
“好了好了。”李小姐抓起电话,又是一大串广东话。电话刚放下,潘先生就像一名日本兵那样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看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架势,简直是要拉我去刑场。他冲我咆哮:“你又是广告广告,我叫你做买卖,我已经对李小姐说了几次了,你是推销员,不是广告员,也没有要你搞广告策划。李小姐没权力指挥你,你也不能找李小姐。你属于营业部,营业部属于我。我再也不希望李小姐向我投诉你了!”然后就是语无伦次,车轱辘话、磨豆腐话,搞得我像被五雷轰顶一般晕头转向,无所适从。这就是香港资本家的管理——很正规、很按程序地向广告部请示做广告。而且还明明在销售会议上宣布了的拨给我的广告费是8万元,你或者说行,或者说不行就完了,结果引起这么多的麻烦、纠葛,还要横遭训斥!我一气之下索性走开了,从此再也不去找李小姐或者是潘先生请示什么了,那是自讨没趣。下了班,我的心情很紧张,很烦躁,本来不会吸烟的我,也去买了一包烟,连着抽了好几支。回到四楼宿舍,见对面房间的门开着,便往屋里望了一眼,梁秀英正在屋里看书。她看那书是英文原版。梁秀英似乎感觉到了我,放下手中的书,热情地朝我打招呼:“邰勇夫,请进来坐坐吧。”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充满着女人的气息。开始,我不好意思进去,便靠在门口,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人都说,客户是上帝。我感觉着,做推销员面临的是两个上帝,而最难应付的是老板——做推销员的第一上帝!”
梁秀英朗声笑了,说:“好啊,这是你邰勇夫在市场营销方面的独创——两个上帝的学说!”自己的观点有人欣赏,尤其是欣赏我的人是梁秀英这样的女硕士,我心里油然升腾起一种成就感。我瞥见梁秀英的房间里立着一个玻璃门的大书橱。从孩童时代起,书对我就有一种特殊的魔力,童年,在东北大山里那座古老的大茅草房里,劳作了一天的爸在油灯下,吹着十分抒情的口哨,翻他的大书箱子,本来我已经在火炕上进入梦乡了,但会顷刻之间醒来,两手托着下巴,眼睛专注地盯着爸手里翻阅的一本又一本的书。书上的字我还不认识,但我感觉得到,那里边有一个美好的、迷人的世界,直到爸把书又重新放进书箱,盖好箱子盖,我才恋恋不舍地合上我的双眼,继续做我童年的美梦。梁秀英房间里的大书橱,吸引了我的两只脚,使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她那有一股馨香气息的房间,我停在她的书橱前浏览了一下,书橱里除了一摞摞的书籍之外,还摆放着一块石头。我莫明其妙,梁秀英告诉我:“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是几亿年前的古生物化石。”
我说:“你是学英语的,怎么对化石有兴趣?”
梁秀英说:“我父亲是一位地质工作者,小的时候常带我去寻找化石。”梁秀英给我倒了杯茶,那是她自己用过的杯子,杯子的边缘沾有她的唇香,一股温柔向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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