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7点多钟,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在柳州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出现了我疲惫不堪的身影。我上了开往湛江的火车。
这天,我去了柳州起重机厂。我想做像旧中国上海摊那样的掮客,西装革履,出入社交场,伴着靡靡之音“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与美若天仙的交际花翩翩起舞,一笔又一笔的大买卖飞进我的皮包!柳州起重机厂对我这位找上门来的“掮客”很有兴趣,生意还没给人家拉来一桩呢,厂长就在大酒店隆重款待我,吃火红的大螃蟹。这里离海南不远了,我想去海南给他们拉笔大买卖,顺便去看看听说要上起重机项目的海南机械厂。
“咣啷”一声火车在一个小站开动,我突然惊醒:不好!行李架上的手提包不翼而飞,那里面装着我几年来辛辛苦苦从全国42家同行厂收集来的技术资料(那个时候同行厂之间在技术上互通有无,资料共享)。这些东西对小偷来讲一钱不值,对我可是价值连城!
我慌了,连连地喊着:“我的包呢?”没有人理。火车开动了,我沮丧至极:“我——的——包——呢?”
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大高个充满同情地凑过来,坐到我的对面。
“算了,喊也没用,那小偷早就下车跑了。——你到海南吗?”
“你怎么会知道?”我很吃惊,我并没有跟谁说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啊!
“这节车厢几乎全是上海南的。”
“怎么会这么多的人?”
“这你还不知道!海南要建大特区,比深圳还特,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才,都想去那里工作。”
“我还真的不知道呢!”
大高个很吃惊,“这你都不知道?那你去干什么?”
“我只是听同行厂的朋友说,海南机械厂要上起重机,我想去看看。”
“写信联系过吗?”
“没有。”大高个神情活跃了起来,似乎很有优越感地拿出一张填好的人才交流表:“你看,我先写了信,海南人才交流中心就寄来了一张表,单位也同意我出来了。”
我与他很快就彼此信任,结成去海南岛的旅伴了。大高个叫吴天明,来自西安一家飞机制造厂,西北工业大学机械制造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到了海安码头,我才发现想去海南找工作的何止我和吴天明,这里黑压压地云集了一大片,成千上万张面孔都是那么英俊,那么漂亮,那么年轻!全中国的大学生、研究生都涌到这里来了,大家都热情地谈论着海南、向往着海南,仿佛海南是金岛、银岛……
过了海,便进入了夏天,迎接我们的是岛上的椰树和满街跑的呸儿呸儿车。呸儿呸儿车把我们带进了同一家旅馆,我和吴天明住在一起。天色还早,我要去海南机械厂,吴天明也要同去,他说他也直接找用人单位。
位于海口市中心的海南机械厂虽然厂房简陋,但是吸引来的年轻求职者不断。进厂大门登记时,守门的师傅告诉我们:“你们二位是第1321、1322名大陆来的大学生了。”
厂长接待了我们。吴天明拿出一大堆证件,大学文凭、中央直属大厂的工作证,过去搞过的什么发明、什么创造的获奖证书。我这些东西在火车上全丢了,什么也拿不出,只好谈自己的业务简历。厂长似乎对我更感兴趣,问我们两位是什么关系。
吴天明赶紧说:“我们是老乡,是同学,还是最要好的朋友!”
我说:“是,我们希望能在一块工作。”
厂长犹豫了一下,面有难色地说:“我只能留下你们一位。”(www.daowen.com)
吴天明转身走了,我追出门去,拉住吴天明悄声说:“还是你留下吧,我本来也没打算找工作,只想来海南做全国起重机行业的掮客,那种自由的推销员。”
我拉吴天明又回到厂长办公室。
厂长说:“我只能留下你邰勇夫。我们正在找你这样又懂技术又会搞销售的人才呢,只是你的朋友吴天明——实在对不起!纯粹搞技术的我们已经有很多了。邰勇夫你明天来办手续吧。条件是先聘用3个月,然后正式办调转。”
我意外地找到了工作,成了海南特区急需引进的专业技术人才。当我办好了聘用手续要离开海口的那天晚上,仍没找到工作的吴天明心灰意冷,掉了眼泪,比我在火车上丢了包还难过。他说如果找不到工作真不知道怎么回西安见领导和同事,因为他不比我,他来之前已经通过单位领导在海南寄给他的那张“人才交流表”的单位意见栏里签了“同意”并盖了章。
我赶回株洲,重型机械厂正在实施厂长的第二套改革方案。第一套改革方案半年前实施后,一批老的处长科长被“一刀切”,像切韭菜那样齐刷刷地切下来做了调研员或普通科员,包括刘总工程师。又齐刷刷“一刀切”地启用了一批新人。当时曾在全市引起强烈反响,电视、报纸进行了系列报道。这第二套改革方案的主要内容是:原来的科长升处长,处长升部长,工段长升为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升为分厂厂长;原来隶属厂办的行政科升为生活服务总公司,下设房产科、膳食科、总务科。原来我的两个邻居,一个烧锅炉,一个自来水管道维修工,他们都曾羡慕我是大学生,是正式的国家干部,见了我总是自愧弗如地直不起腰杆。这次见面不同往昔了,两位都腰杆子挺得笔挺。一个当了膳食科的科长,一个当了总务科的科长,他们原来的工作由农民工取代。我找到厂长,提出要去海南机械厂受聘。厂长脸黑黑地说:“不行,你才干几年,就想调走?”我也觉得挺惭愧:“那我怎么办?在销售科没事干,要不,我还回技术部搞产品开发吧?”
“你没那本事,不行!”
我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那时,我还没学会忍耐,我争辩道:“不行?不行我能当全国联合设计组的副组长!不行,我一次谈判为增收80多万元非标费!不行,我京广线跑了一趟,吸引来那么多的大客户!你说我不行,让我走好了!”
“我这不是开旅店,说走就走。”
我托老厂长,老厂长给市工业局罗局长挂了个电话,罗局长就写了张条子给我。我把这张条子送给“改革厂长”,“改革厂长”看了条子,在我面前第一次和颜悦色,而且追悔莫及:“小邰,你有这层关系,怎么不早说呢?其实你很有才干,你去吧,到海南干得好就干,干不好再回来,我给你个厂长助理或者是总工程师干干。”
海南受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功了,而且厂里还连续发了我3个月的工资。
那几天,吴春芳在娘家玩麻将玩得走火入魔,不吃饭,不睡觉,甚至不上班。妈曾嘱咐我:“算了,你别管了,她愿意玩就玩,你常不在家,她又是在娘家玩。”所以我也没再说她。已经两岁的小诗诗正牙牙学语,不太清晰地唱着从日本动画片上学来的歌:“我要我的爸爸,我的好爸爸,只要我见到他,就让他回家……”
我背上行装,与我的小诗诗挥泪告别,是岳母大人领着小诗诗送了我一程,特意嘱咐:“邰勇夫,这次去了要好好干,别像在这里似的,干不下去了。”
我很感激,但这话却又刺伤了我的心。我在哪里不是好好干呢?回想在重型机械厂三年的工作,搞产品工艺、科技情报、质量管理、新产品开发、产品销售,围绕着产品干了一个循环,哪一项工作我不是尽心尽力地好好干了呢?刘总工程师就曾夸奖过我:“邰勇夫工作积极主动,不像有的人那样属算盘珠子的,拨一下,动一下。”然而,我却是在重型机械厂干不下去了的。看来,这好好干的“好好”两个字要重新认识,怪不得在大学读书时,有位老知青同学说:“干工作你光好好干不行,要会干。”怎么才算“会干”呢?
说假话?阿姨奉承?溜须拍马屁?那样我做不来,我只能做一个正直的人,积极向上不断进取的人,哪怕我在世人眼里多么地卑微,多么地微不足道,被人小看,我也要这样坚持。做人要坚守做人的尊严,就如叶挺在《囚歌》中写的那样:“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这个时候我隐隐地感觉到,重机厂的“一刀切”把刘总、老厂长这样的一大批脚踏实地还不到退休年龄的“革命老黄牛”给切了,也把重机厂的大动脉给切了,势必要大出血。这些老领导虽然没有大学文凭,但他们实事求是尊重科学尊重人才。新启用的“知识化、专业化”有大学本科文凭、有工程师职称的“改革厂长”真的就没感觉到他讲什么科学,他讲的科学就是跑关系,争取市领导、省领导、部领导首肯,玩命膨胀无限上项目。在重机厂长期使用便利、费用低廉的国家储备局铁路专用线旁边,投资上千万又重复建了个铁路专用线;上千万的生产线引进了,大厂房、大办公楼也盖起来了,可产品的质量、利润一路下滑……
海南机械厂在岛上历史最为悠久,主要为岛上的橡胶工业、食品工业提供配件,或者是修修补补,始终没有定型的拳头产品。厂长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来那天,厂长亲自开车到码头接我,我上班的第一天就委以设计组组长的重任。
海南机械厂拉了个大业务,三亚港务局要制造6台100吨的大龙门吊,每台定价200万元,半年内交货,如果做得成,够海南机械厂500名职工一年吃的了。亚瑟、张艳要去广州、厦门等地考察一下,看看实物,天亮是硕士生,计算机玩得好,说:“你们愿意去你们去,我会算,什么都算得出。”于是他白天算,晚上算,算了一个星期,也没算出个结果来!工期不等人,我说你们不要算了,也不要去参观了,我出方案,大家分工就是了。我在株洲重型机械厂干了三年,而且参加过全国的联合设计,全国同行厂我都去调研过,对起重机我了如指掌。我只用了3天,总体方案出笼了,然后大家分头去设计,一个月的时间,全套图纸都出来了。后来矗立在三亚港那6台庞然的钢铁巨物,成了我们6位闯海南的大学生的纪念碑!
从那以后,大家都对我刮目相看了。
海口市中心有块地方叫三角池,一侧是港务局客运站,一侧是东湖公园,另一侧是东湖宾馆。那时,这里最热闹,每晚都会云集成百上千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在这里唱歌,弹吉他,发表演说,交流信息,认老乡,寻知己,找对象,找不到工作,但又雷打不动死不回头的大学生在这里卖“人才饼”、“人才馄饨”,卖《海南开发报》。在这里曾经诞生一首用西北民歌《信天游》曲子唱的《海南梦》:“海南,海南我爱你,今生今世属于你,一路走一路瞧,路边一家公司开业了,那经理的年龄比我小,个头跟我一样高。我走上前去把自己来推销,我有大学本科文凭经理你要不要?经理听了把头摇……”
那时候,全世界都在注目海南,海南经济要参与国际大循环,首先从全国涌来的是求职的大学生、工程师、专家学者,之后是来做生意的个体户、小商贩,之后是全国各地的厂长、经理,再然后就是全国各省、市、县的政府考察团。海口市的十几家大宾馆往往一夜之间各楼层挂满了小牌牌,这个办事处,那人联络站,比比皆是。海南的报纸上天天有整版套红的广告,这个公司隆重开业,那个公司隆重志庆,海南岛就要腾飞了。我初来海南时曾有过的设想再次复燃,我要全面了解海南,像走遍深圳市的机械工业那样,把海南岛近中期要上马的工程项目摸透,然后像旧中国上海滩上的掮客那样,做柳州起重机厂等内地企业的驻海南代理。我把我的宏伟设想万分激动地讲给天亮和亚瑟听,说“五一”放假,就开始做环岛旅游加调研。天亮赞成,说:“老哥,你真行,这主意我老关咋就想不出呢?”
亚瑟不屑一顾:“我来海南有我危险的,听了让你们胆战心惊、目瞪口呆的动机。从这点上,我们不是同路人。谢谢!彼人对调研、代理商一概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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