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拥有名字的历史其实很短。在远古时期，只有先贤神圣才拥有名字。尧、舜、禹、夏启、尚汤、姬发、姬昌就是中国历史源头的最早几个有据可查的名字。文字起源的神秘性和圣贤的丰功伟绩，就赋予了姓名那实体般的神圣性，好像姓名隐藏着人生的奥秘和宇宙的真理。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在《我父亲的梦想》中也说：“在我的生命中，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名字可能带来的慰藉和明确的身份。在别人的记忆中，名字可以承载完整的历史。”

名字的神奇作用到处广为流传，与发财致富、官位升迁、功成名就、福禄长寿都牵扯上了数不清的关系。根据《周易》，姓名是一种咒符，约束着一个人一生的发展和成就的大小。俗语云：“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因名字好而获得功成名就和因名字坏而功败垂成的例子，充斥在中国科举考试的历史上。孙曰恭因“曰恭组合成暴”而在明朝永乐帝时从预定的状元被贬为第三名；吴清因谐音“无情”而在嘉靖帝时期失去了状元的头衔。邢宽因具有“政宽人和，必得人心”的谐音而被明朝永乐帝从第三名改为状元；徐元文因开清朝科举之先而被清顺帝钦点为状元；胡长龄因具有“胡人长寿”的谐音而被乾隆帝点为状元；刘春霖因具有“留着春天的恩泽”的谐意而在光绪年间被慈禧太后点为状元。刘福生改艺名为刘德华、查良镛改笔名为金庸、王靖雯改艺名为王菲，也是现代因名而成功的例子。

看到了名字的巨大功用，取名字、改名字、“易名避死”等各种职业就发展起来了。江绍原在《民俗与迷信》中指出，《封神演义》中呼名落马的“幻术”、贵州通县的“撞”名、杭州“偷”取人丁兴旺之家的小儿名，都给名字披挂上了迷信的色彩。算命先生、测字先生、阴阳先生、达官显贵、社会名流都会在名字上大做文章，追求名字的隐含深意，以期达到名实相符。在这些相信名字具有神奇魔力的人看来，名字就是一艘船，个人的一生就是船中之物。这艘名字之船修建得越好，越具有文化底蕴，那么，个人的一生就会风平浪静，平步青云。明朝末年一位叫徐天载、字子厚的人，曾对其名字这样解释：“天乃吾性之本然者，而言载者，义取性能载物也。故余字其厚者，意欲深其所养，以重其厚，方能持载而不遗。”

但是，这种名实相符的名字观，忽略了文字的有限性和人为构造性质。历史上曾出现过近10万个汉字，但是，平常使用得较多的汉字也就只有三四千个汉字。根据周有光的研究，最常用的1000个汉字出现的频率达90%，每增加1400个汉字只能增加10%的覆盖率。《左传》使用了3300多个汉字，《红楼梦》使用了4200个汉字，《毛泽东选集》1至4卷使用了2981个汉字。不仅绝大多数著作使用的汉字很少，而且绝大多数著作使用的汉字笔画数都越来越少。比如，在《新华字典》收录的近5000个汉字中，近80%汉字的笔画数都在11画以下。凡是在历史上流传的名字，绝大多数都是笔画数比较少、容易认识的字的组合。

在汉字简化的趋势下，名字的简化就成为一个最具有效率的行为。笔画数较少、使用频率比较高的字组成的名字，就容易在人群中流传。原因非常简单，简单的名字会给每个人带来较低的认知成本，更好地保全个人无知的面子，并充分利用初等教育和报刊媒体所传达的信息投资。繁杂的名字则相反。人们需要专门的查询才可能认识，并且认识这些使用频率较低的字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于是，人们就倾向于不理会那些繁杂的名字。文字学家和思想家章太炎喜欢用生僻字显示其渊博的学识，将其三个女儿分别取名为由“4又”、“4乂”、“4工”组成的“缀”、“尔”和“展”的异体字或者古字。这三个字不但一般人无法认识，而且在计算机的字库里也很难查到。因名字难念，差一点耽误了女儿的婚姻大事，章太炎被迫召开记者招待会来向普通人介绍女儿名字的读法和意思。

在13亿中国人中，名字中使用古字、生僻的方言字、生僻的异体字、自己造的字等生僻字的人有6000多万人。在小学生中，5%—10%的姓名比较生僻。邱莉芹在2008年对连云港市的2150名高中生、954名中专生和3.24万个家庭的姓名调查中发现，使用《现代汉语常用字表》（1988年）规定的3500个汉字以外的生僻字的人数在高中生为7.91%、中专生为1.47%和市区家庭为0.42%。

在信息化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在很多情况下不需要直接见面，仅需要通过姓名来进行处理，这就需要姓名准确、简洁、高效。当人们碰到生僻字时，除非有必要查询，往往采取跳过的方式。这使取生僻字姓名的人失去了很多面试、老师赞扬、领导提拔的机会。在计算机化的时代，生僻字在字库中的排序比较靠后，处理生僻字的成本比较高，而且有的生僻字在字库中搜寻不到。这就会造成考试录取、就业、婚姻登记、身份证、银行存款、汇款处理等方面的困难。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在2007年在山东录取200人，其中有11人在计算机上无法显示，影响了录取。

北京师范大学语言学教授王宁说：“姓名虽然属于个人，但它是供别人称呼的，每一个人的姓名都要在社会上作为一种信息来传播。如果你取名字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字，或者用电脑字库里没有的字，不仅仅是给别人带来麻烦，最重要的是自己不方便。”美国纽约市的Riverhead高中的黑人学生，自由取名的比例从1940年代的1.3%上升到1990年代的79.4%（女生）和13.4%（男生）。芝加哥大学的经济学家斯蒂芬·列维特从美国加州的几十万名字的研究中发现，黑人在美国社会中广泛受到就业、求学、贷款等方面的歧视，与名字的独特性有关。

名字不仅仅是一种信息符号，而且是带有文化传统的印记。具有儒道文化传统的名字就与具有宗教文化传统的名字存在很大的差别。在中国，男性名字中多含有“建”、“伟”、“荣”、“文”、“仁”、“义”等代表男性阳刚、建功立业、豪迈的字眼，女生中多含有“花”、“芳”、“梅”、“萍”、“兰”、“珍”、“淑”、“惠”、“娟”等代表女性阴柔和娇媚的字。在英美国家，John、Robert、David、William、Henry是最为普遍的男性之名，Jennifer、Lisa、Elizabeth、Mary、Amy是最为常见的女性之名。(www.daowen.com)

由于文化传统的相对固定性，高频率字词的有限性，姓名重复的概率非常高。在中国，张、王、李等姓都各有1.5亿人；45个大姓占了中国人口的70%以上。如果姓名只有2个字，那么，同名的人很多；即使姓名有3个字，也会存在大量同名姓的人。根据2001—2003年福建省高考录取的71797名学生（男38872人，女32925人）的姓名分析，郑淑花发现：使用频率超过200次的字有58个，其中男名32个、女名28个（“华”、“清”为男女共用）。

因此，名字是一个带着文化传统的信息符号，显示出所属社会阶层、教育背景、家庭背景、种族的信息，也包含有家庭的希望、本人的兴趣、个人情操和抱负等信息。“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的诗句，就道出了名字信息和文化载负功能。尽管名字不能揭开生命的密码，但是，简便易识、符合文化传统的名字降低了人们的认知成本和信息储存成本，有助于使用这些名字的人获得更多的交流、成功和流传的机会。

在那些注重文化传统的社会，名字具有更多的文化价值取向。人们也就会更加注重名字的文化内涵，反过来又造成了姓名解读时更加注重文化传统联系的现象。例如，南宋宰相李纲，字伯纪，人们就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的“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来解释。南宋名将岳飞，字鹏举，人们用《庄子·逍遥游》中的“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来解释。南宋词人姜夔，字尧章，人们就用《尚书·舜典》中的“帝曰：夔！命汝典乐”来解释。名字的深意隐含在经典文献或者社会风俗之中的事实，就为那些熟悉经典文献或者社会风俗的人提供了名字解读和获利的机会。女性“明晶”被解读为女子婚姻不幸福或者深受压迫，因为四个阳（“日”）缠绕着一个阴（“月”）。但是，著名歌星谭晶却不这么认为。由于信息的有限性，那些深受名字灾难之苦的人，只能花费金钱请那些具有文化传统的人改名消灾，从而造成名字的更加传统化。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名趋于传统和重名的现象越演越烈，名字与人格之间的内在联系就趋于弱化，人们的鉴别成本会不断增高。在人口高度流动和犯罪频繁的社会，同名同姓就容易成为犯罪分子掩盖身份的藏身之所。“张伟”、“王伟”、“王芳”、“李伟”、“王秀英”都是中国最大众化、也是重名最多的姓名。在百度网上，“张伟”有290607人、“王伟”有281568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名字创新的历程又开始了，反映独特民族身份、家庭血缘的名字就越来越多。如果一个名字被收入高、地位显赫和教育水平高的家庭使用，这个名字就在文化的模仿效应中被社会中下层广泛使用，形成新的取名传统。据研究，美国近半数的公民取自2000个最流行和最常用的名字，另外近半数的公民取自近100万个不同寻常的名字，以体现自己特殊的民族身份和社会背景。

可以说，名字体现出文化的传播和创新。从不同社会和不同时代的名字中，我们看到文化的差异，时代的演变，社会等级的差异，传统的认同和个人的标新立异。名字的影响力会随着照片信息、个性、动机、能力等方面信息的增加而减弱。作为承载着我们信息传递的密码，名字的内容在一个人一生的过程中不断得到充实和完善。名字本身无所谓好坏，只是认知成本和文化传统赋予了名字的价值。当跨越文化传统时，距离文化传统越远的名字，大众的熟识度就会显著降低，人名联想的范围就会缩小，名字的价值就越急剧下降，拥有该名字的人越难以得到另一个主流社会的认可。

由于文化传统和发音的差异，中国人的姓名在英美国家很难流行，以至于同样的成就很难得到同等程度的认可。真是应了“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的古话。为了取得事业的成功，许多移民海外的中国人都要采用当地文化通行的名字。同一名字的价值多样性表明，名字并非是神圣的，更多地受到人们的认知能力、文化传统和时代变迁的影响。当我们怀抱着期望为我们的子女取一个好名字时，简单易读、计算机字库里存在、不容易诱发歧义的名字，也许就是好名字。

[2013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