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虚是一种美德，人人都这么说。孟德斯鸠说：“谦虚是不可缺少的品德。”加尔多斯说：“一种美德的幼芽、蓓蕾，这是最宝贵的美德，是一切道德之母，这就是谦逊；有了这种美德我们会其乐无穷。”清人张廷玉也说：“盛满易为灾，谦冲恒受福。”那么，谦虚是如何获得世人的赞誉呢？或者说，谦虚是如何成为美德的呢？

我们知道，谦虚是一种人际关系交往的伎俩，是在考虑他人的情感和利益的情况下对自己行为、言语和态度可能产生意想不到后果的习以为常的谨慎处理。一个人对待自己的财富、优良品质、杰出的艺术才能、做出的成绩，可以有多种办法展示。谦虚美德告诉我们，不要实事求是地展示，也不要自夸或者自满地展示，而是要采取谦虚或者贬抑的方式展示。

从本能上说，每个人都有展示自己的骄人成绩和杰出才能的愿望，不管这种展示是实事求是还是自夸自满。与实事求是的展示相比，自夸自满的展示似乎更胜一筹。诚如纳撒尼尔·布兰登所说：“骄傲是人对自己拥有获取价值的力量所做出的反应，是人为自己的能力而感到的快乐。人必须通过努力争取才能获得骄傲，骄傲是努力和成功的奖赏。”骄傲是深入我们骨髓的，因为“人是宇宙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是人类傲视万物的资本。德国大数学家高斯这样说：“骄傲是一种伟大的品质。”美国思想家富兰克林说：“国民的感情中最难克服的要数骄傲了，随你如何把它改头换面，与之斗争，使之败阵，扑而灭之，羞而辱之，它还会探出头来，显示自己。”这种展示自己的好处，按照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党国英的说法，就是“信息的充分扩散，可以降低社会的交易成本”。

不幸的是，骄傲的这点好处在人类社会内部就成为巨大的陷阱。邓小平这样说：“‘骄傲’两个字我有点怀疑。凡是有点干劲的，有点能力的，他总是相信自己，是有点主见的人。越有主见的人，越有自信。这个并不坏。真是有点骄傲，如果放到适当岗位，他自己就会谦虚起来，要不然他就混不下去。”老舍甚至说：“骄傲自满是我们的一座可怕的陷阱；而且，这个陷阱是我们自己亲手挖掘的。”培根也说：“凡过于把幸运之事归功于自己的聪明和智谋的人，多半是结局很不幸的。”这样，如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所说：“一个骄傲的人，结果总是在骄傲里毁灭了自己。”因此，骄傲是人类社会的死敌，是无数次宣判过死刑却又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生命力顽强的害虫。即使骄傲有根有据，还是找不到生存的地方。所以，诸葛亮的箴言是：“不傲才以骄人，不以宠而作威。”吕坤建议我们：“气忌盛，心忌满，才忌露。”

在人类社会中，杰出才能之人或者能做出骄人业绩之人是罕见的，位高权重者也是稀罕之物。否则，人们不会去争权夺位，也不会去崇拜才能杰出之人，更不会去渴望骄人业绩。不幸的是，人无完人。功有所不全，力有所不任，才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也是稀松平常之事。这个“不幸”为庸人满足本能愿望提供了良好的机会。因为，实事求是地展示自己诚实的品格和杰出的才能，必然会伤害那些比自己的财富、品质、艺术才能较差的人群。自夸或者自满地展示还可能扩大了伤害的人群。

美国加州大学对156名女生的研究表明，那些自认为长得漂亮的女生碰到矛盾时更易发怒，而自我感觉容貌一般的女生处理矛盾的方式较为温和。正如美国社会学家布劳所说：“呈现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我形象要承担某些风险：显得自夸或自满的风险，强迫别人接受极端意见的风险，一般还有招致别人非难的风险。”在讲究权威和等级制度比较严重的地方，这种风险尤其巨大，功高震主是要杀头的。“在一个群体情境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品质在某种意义上使一个人有吸引力，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则使他没有吸引力，因为他们引起了群体中的其他人担心自己被拒绝的恐惧，并对他们构成了一种地位威胁。”人类社会是一个民主机制，赞成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去骄奢，存谦虚。无论你是多么富有，无论你有多么大的权势，无论你有多少杰出的才能，你都不能扭转这个民主原则。与骄傲的本能反应相比，谦虚是社会性的规则，是众多本能与少数本能相抗衡的产物，是多数人维持其生存的一种信仰，因而是弥足珍贵的。

拉·罗奇福考德在《箴言录》中说：“谦虚应归于一种对招致很自然会有的嫉妒和轻视的恐惧，这种恐惧伴随着那些被好运陶醉的人：它是精神力量的一种毫无用处的显示；那些想获得最显赫地位的人的谦虚是由于他们想显得比他们的地位更伟大的渴望。”在比较注重人际关系的群体或者社会中，谦虚地展示自己便缩小了可能被伤害群体的范围，却带来了自己虚伪的品格和才能的贬低。“因此，造成社会整合悖论的因素是这样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品质，这些品质使一个人成为一个特别吸引人的和重要的群体成员，同时也对其他人构成一种地位威胁。结果便是一种防御性的不情愿，不情愿让自己轻易地给他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且这种不情愿在为获得社会承认的竞争中是一种重要的策略，带有群体形成早期阶段的特征”（彼得·M.布劳语）。

在谦虚品格的指引下，具有优良品质的人不去展示自己的杰出才能、财富、美貌、崇高的社会地位，而是努力寻求自己与群体成员拥有的共同利益、价值标准、看法和观点。俗语云，好说己长便是短，自知己短便是长。这样，拥有谦虚品格的人在表示尊重他人的同时就缩短了与他人的距离，同时也不对任何人带来地位威胁，从而建立了与他人的联系纽带，获得了他人的信任、尊重和爱戴。在其他人看来，拥有优良品质的人没有去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的才能和地位，而是强调自己大众性并尊重大众的一面，这本身就给他们带来了心理和精神上的满足。作为回报，人们就会尊重、信任、甚至爱戴这些具有谦虚品质的人。在讲究谦虚品格的环境中，人们更多地要求“枪打出头鸟”，以维护每个人现有的地位和权威不变。特别是在尊敬、权威等社会资源固定不变的情况下，谦虚就剥夺了竞争这些品质的机会。更准确地说，谦虚的群体是不鼓励和培养竞争机制的群体。

在信息高度不对称的社会中，拥有优秀品质的人，往往需要最先采取行动。这些人采取的最佳策略，就是不管对方的反应如何，自己采取谦虚的策略，或者采取对他人尊重的策略。采取谦虚策略的代价就是，或者不明显地展示自己的才能，或者贬低自己才能和资源的价值。这种代价往往是心理上的或者精神上的，是一种内在报酬的损失。但是，这种报酬的损失，是可控的、暂时性的。这种代价获得的好处就是，尊重他人，不会威胁他人的地位，也不会导致他人意想不到的报复和怨恨。诚如布劳所说，“这种自我贬低的谦虚是能消除敌意 的——它确实如此，因为它消除了对防卫的需要”。(www.daowen.com)

因此，在人际交往必然面临各种机会成本的情况下，即使他人不尊重自己，谦虚策略的行动成本是最小的。如果在此基础上，谦虚的品格能够博得他人的尊敬和尊重，借助于自己优良的品格，自己就很容易获得促使他人顺从的权力。亚里士多德曾说：“在不太平常和显而易见的事情上，适当地运用自我贬低具有某种并不令人讨厌的气度。”在布劳看来，谦虚的品格，在充满利益冲突的囚犯困境的社会中，无疑对已经展示优秀品质的人来说是一种最佳策略。这意味着，在交易成本存在的情况下，不管群体成员采取何种策略，拥有优势的一方在谦虚品格的指引下获得了最佳优势，因为在优秀品质中略加缺点会增强优秀人物的亲和力，并减少反感情绪。《抱朴子》的作者葛洪早就看到了谦虚的优势，他曾这样说：“劳谦虚己，则附之者众；骄慢倨傲，则去之者多。”

布劳在《社会生活中的交换与权力》中令人信服地分析了谦虚品格对优势地位的人所带来的数不尽的好处。“已经获得高地位的那些群体成员也倾向于采用自我贬低的做法。当他们的能力和贡献为他们赢得了尊敬并迫使他人遵从他们的意见时，这些义务就被体验为约束，这些约束妨碍社交性的互动，并在处于领导地位的群体成员和其他成员之间产生一定的社会距离。尽管高度尊重是报酬性的，但是，不仅被人尊重，而且被人喜欢并被充分承认，才更富有报酬性。此外，小群体中的领导要依赖他们的追随者结成支持性纽带，因为没有任何独特的领导亚群体提供这些纽带。最谦虚的领导可以无拘无束地承认他们在某些方面赶不上其他人，这些领导通过承认其他人的较高能力来回报他们，并以不坚持在各个方面维持对其他人的优越性来缓和和他们的从属关系所造成的负担。对于其地位已经牢固树立的人来说，表示这种谦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这样做不可能危及他的位置。相反，他的谦虚可能为领导者赢得他的追随者的赞同和忠诚，以补充他的能力所带来的尊敬。此外，只要处于较高地位的几个成员为获得群体中的领导地位而进行竞争，那么他们的讨人喜欢的谦虚实际上就是在这种竞争中赢得群体支持的一种策略。”

在处于优势地位的人谦虚并坦率地承认自己的缺点过程中，其他下属人员或者芸芸众生也更可能谈论各自的爱好和缺点，从而进一步发现群体成员的共同爱好和不足，并迫使缺点过多和优秀品质不足的人退出地位竞争。所以，朱熹说：“谦固美名，过谦者，宜防其诈。”因此，谦虚的品格是一种强者的生存策略，是一种增强群体凝聚力的策略。所以，卢梭说：“伟大的人是决不会滥用他们的优点的，他们看出他们超过别人的地方，并且意识到这一点，然而决不会因此就不谦虚。他们的过人之处越多，他们越能认识到他们的不足。”印度诗人泰戈尔更是如此说：“当我们是大为谦卑的时候，便是我们最近于伟大的时候。”谦虚与伟大，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周国平说：“正如大才朴实无华，小才华而不实一样，大骄傲往往谦虚平和，只有小骄傲才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脸相。有巨大优越感的人，必定也有包容万物、宽待众生的胸怀。”谦虚也就成了强者的生存哲学。

站在弱者或者穷人的角度看，谦虚的品格就不是一种良好的竞争策略了。弱者之所以是弱者，就是因为他们的拥有的优良品质不多，或者没有拥有明显的优势地位。更为宽泛地说，弱者就是拥有各种物质的、精神的、身体的、社会的、文化的资源不多或者一无所有的人。在社会交往中，弱者就是不具有足够吸引力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谦虚进一步弱化了弱者那不多资源的价值，更多地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进一步拉大了自己与富有知识、品格和财富阶层的差距。当需要获得他人尊重时，谦虚品格的弱者只能表现得更顺从，更温顺。法国思想家卢梭这样说：“最盲目的服从乃是奴隶们所仅存的唯一美德。”当人们不了解穷人或者弱者的具体情况、只能从经历中推断各种刻板印象时，谦虚的品格只能使弱者和穷人雪上加霜，他们看上去更加贫穷，品格更加恶劣，可交往的东西更少。在一个群体中，在涉及到地位和权威领域的品质中，下级表现得非常谦虚，就说明了这一点。作为报酬，上级在不涉及地位和权力范围的领域表现得比下级更谦虚。

对穷人和弱者而言，谦虚的品格就像通货膨胀带来的财产贬值一样，没有大量固定资产却只有少量流动资金的人，在谦虚中可能变得一贫如洗。富人不一样，因其拥有的固定资产多，且拥有的固定资产比例大，通货膨胀尽管对部分流动资金造成了损失，但却增大了富人的财富。穷人在通货膨胀中，损失的是流动资金的价值，但却从微薄的固定资产中几乎一无所获。犹如通货膨胀对富人有利一样，谦虚的品格也对富人和权势者有利。但在权势者和富人都采取谦虚策略的情况下，穷人和弱者别无办法，只好披上谦虚的外衣，以防“枪打出头鸟”。正如德国哲学家尼采所说：“虫被踩后蜷缩起来，这是明智的，它借此减少了重新被踩的概率。用道德的语言说：谦恭。”

在谦虚的品格展示中，个人是从关注他人的角度出发进行决策的。当我们出现在一个需要展示我们的才能和品格的新的群体面前时，谦虚的品格将会使我们失去给他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也无法展示我们的品格和才能。恰当地说，谦虚的品格只有在比较习以为常的环境中是有利的，因为人们有时间和机会来了解自己。在不断变动的社会和群体中，谦虚的品格放走的是机会，获得的是较大的风险。当然，如果个人的财富和资源能够很明显地体现出来，如美貌、巨富、高级官员、学术权威的名头所显示的，那么，谦虚的品格将会是减少愤恨和反对力量的最佳策略。“满招损，谦受益”的俗语，在这个意义上才是真实的。即在固定不变的群体和社会中，抑或是部分品质有所显露的情况下，谦虚是值得提倡的优良品格。

当需要在短暂竞争的环境中展示优良的不为人所知的品质时，谦虚不是一个好的值得推荐的品质。歌厅、舞厅、酒吧都不是展示谦虚品质的地方。积累财富、学识和资源时，谦虚的品质也找不到恰当的位置。只有在稳固的环境中，谦虚才是美德，因为谦虚确保了拥有地位的人安然无恙，也确保无地位的人不威胁拥有地位的人。为了保证各种地位和秩序的不变性，也为了增强拥有这些地位和秩序不变性的群体的内在凝聚力，谦虚就成为一种群体整合的策略，也是保持地位差距的最佳策略。在谦虚品格被无以复加地抬高后，任何有违谦虚品格的行为都要受到打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人出于行，群必攻之。”不谦虚的位高权重者，不是被历史打入冷宫，就是被历史学家打入冷宫。不谦虚的才华横溢者，不是被驱逐出历史舞台的中心，就是在人们的冷漠中被淡忘。至于不谦虚的庸人之辈，他们的声音早已消失在荒漠和山林中。

如此想来，注重谦虚品格的社会，必然是一个保守、不思进取的社会。注重谦虚品格的群体，必然是一个相对僵化的群体。注重谦虚品格的文化，也必然是一个退化的文化。马克思说：“真理像光一样，它很难谦逊；而且要它对谁谦逊呢？对它本身吗？真理是它自己和虚伪的试金石。那么，对虚伪谦逊吗？如果谦逊是探讨的特征，那么，这与其说是害怕虚伪的标志，不如说是害怕真理的标志。谦逊是使我寸步难行的绊脚石。它是上司加于探讨的一种对结论的恐惧，是一种对付真理的预防剂。”创新的社会是找不到谦虚的地位的。这就是谦虚的权力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