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观之,可知庄学中之社会政治哲学,主张绝对的自由,盖惟人皆有绝对的自由,乃可皆顺其自然之性而得幸福也。主张绝对的自由者,必主张绝对的平等,盖若承认人与人、物与物间,有若何彼善于此,或此善于彼者,则善者应改造不善者使归于善,而即亦不能主张凡物皆应有绝对的自由矣。庄学以为人与物皆应有绝对的自由,故亦以为凡天下之物,皆无不好,凡天下之意见,皆无不对。此庄学与佛学根本不同之处。盖佛学以为凡天下之物皆不好,凡天下之意见皆不对也。《齐物论篇》云: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卷一页三十八至三十九)
若必执一以为正色,则“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若不执一以为正色,则四者皆天下之正色也。犹之海鸟之“浮江湖”,“食鳅”,与鲁君之“奏九韶”,“具太牢”,其养虽绝不相同,然皆为天下之正养也。
人之意见,万有不齐,如有风时万窍之怒号,如《齐物论》开端所说者,究孰为是,孰为非?果能以当时所谓“辩”者“明是非”乎?《齐物论篇》云: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庄子》卷一页四十四至四十五)
此明“辩”不能定是非也。盖若必执一以为是,则天下人之意见,果孰为是?正与上述之孰为正处正味正色,同一不能决定也。若不执一以为是,则天下人之意见皆是也。惟其皆是,故听其自尔,而无须辩矣。《齐物论篇》云:
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庄子》卷一页四十五至四十六)
视天下之意见,皆如自然之“化声”,皆如《齐物论》所谓之“音”。鸟鸣风响,未闻人欲争其是非,而何独对于人之言论斤斤评论其是非哉?故听其自尔可矣。
执此原理以应付当时学术界中之争辩,《齐物论篇》云: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庄子》卷一页二十六至二十八)(www.daowen.com)
此所说“彼是”,似亦驳公孙龙之说。公孙龙《名实论》以为彼只是彼,此只是此。(见上第九章第六节引)庄学则以为彼是乃相对的。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彼是互相谓为彼是。儒墨之互相是非,亦犹是也。若于“儒墨之是非”,必执一以为是,则“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如环无端,不可穷矣。惟知“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者,视“儒墨之是非”,与“音”同为天然之“化声”,故听其自尔,所谓“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也。此所谓“以明”也。有所是则有所非,有所非则有所是;故是非乃相对待的,所谓“偶”也;彼是亦然。若听是非彼是之自尔而无所是非彼是,则无偶矣。故曰:“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也。彼此互相是非,“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如一环然。不与有所是非者为循环之辩论,而立于环中以听其自尔。则所谓“枢始得环中,以应无穷”也。《齐物论篇》又曰: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庄子》卷一页三十一)
“天钧”者,《寓言篇》亦言“天均”、“天倪”。“天钧”、“天倪”皆谓万物自然之变化;“休乎天钧”,即听万物之自然也。圣人对于物之互相是非,听其自尔。故其态度,即是不废是非而超过之,“是之谓两行”。
用此观点以观物,即以道之观点观物也。《秋水篇》曰: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而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庄子》卷六页十六至二十)
世俗以人在政治上社会上之阶级,分别贵贱,是“贵贱不在己”也。就物之本身言,则皆“自贵而相贱”,如《逍遥游》所说小鸟之笑大鹏是也。然此皆依有限之观点,以观物也。若能超越有限,自无限之点以观物,即所谓“以道观之”也。以道之观点观物,即见物无不齐矣。若更能与道合一,则不作一切分别,而达“万物与我为一”之境界。此点下文另详。
或曰:庄学以“两行”为是,是仍有所是非也。此点《齐物论》亦已言之。《齐物论篇》曰: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庄子》卷一页三十三至三十五)
庄学以“两行”为是,亦有所是非,是亦与别人之有所是非者为同类;然以“两行”为是,是欲超出是非,则又与别人之有所是非者不类;故曰:“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以超出是非为是,尚不免有有所是非之嫌,况真有所是非乎?故曰,“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故“无适焉,因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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