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之十事,若照上文所解释,则惠施处处从“至大无外”之观点,指出普通事物之为有限的,相对的。与《庄子》《齐物论》、《秋水》等篇中所说,极相近矣。然《庄子·齐物论》甫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下文即又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庄子》卷一页三十四)此一转语,乃庄子与惠施所以不同之处。盖惠施只以知识证明“万物毕同毕异”,“天地一体”之说,而未言若何可以使吾人实际经验“天地一体”之境界。庄子则于言之外,又言“无言”;于知之外,又言不知;由所谓“心斋”“坐忘”,以实际达到忘人我,齐死生,万物一体,绝对逍遥之境界。故《天下篇》谓庄子“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卷十页三十七)至谓惠施,则“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庄子》卷十页四十三)由此观之,庄子之学,实自惠施又进一步。故上文虽用庄子之书解释惠施之十事,然惠施终为惠施,庄子终为庄子也。
《庄子·秋水篇》述公子牟谓公孙龙曰: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陷井之蛙欤?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庄子》卷六页二十六)
此用庄学之观点,以批评辩者,虽不必尽当,然庄学实始于言而终于无言,始于辩而终于无辩。超乎“是非之竟”而“反于大通”。与辩者之始终于“察”“辩”者不同。故《天下篇》批评惠施,注重于其好辩;谓其“以反人为实,以胜人为名”,“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至于叙述庄子学说则特别注重于其不好辩。曰:
庄周……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庄子》卷十页三十七)
“不以觭见之也”,“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连犿无伤也”。皆似对惠施之“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而言。《天下篇》叙庄子学术不过二百余字,而言及其言论之方法者,约占半数,盖欲于此点别庄子与惠施也。《韩非子》引慧子(即惠施)曰:
往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其东走则同,其所以东走之为则异。故曰同事之人之不可不审察也。(《说林上》,《韩非子》卷七,《四部丛刊》本,页十四)(www.daowen.com)
庄子与惠施之不同,亦犹是矣。
然庄子之学,在其“言”与“知”之方面,与惠施终有契合。故惠施死,庄子有无与言之叹。故《庄子·天下篇》曰:
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庄子》卷十页四十三)
此谓惠施之学,本可“几”于“道”;但“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故散漫无归,“卒以善辩为名”;深惜其才而叹曰“悲夫”。盖自庄学之观点言之,惠施之学,可谓一间未达,而入于岐途者也。
【注】《天下篇》对于墨子,称为“才士也夫”;对于尹文、宋,称为“救世之士”。虽亦致推崇,究非甚佳考语。但于慎到、田骈,则推为“概乎皆尝有闻”;于惠施,则推为“愈贵道几矣”。盖此二派,对于庄学,实有同处。庄子言“言”,又言“无言”;言“知”,又言“无知”。慎到仅注重“不知”,所得为“块不失道”。惠施仅注重“言”,所得为“卒以善辩为名”。盖皆仅有庄学之一方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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