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庄子》卷十页三十至三十一)
《孟子》曰:
宋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告子》下,《孟子》卷十二页四至五)
庄子曰: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逍遥游》,《庄子》卷一页七至八)
荀子曰:
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天论篇》,《荀子》卷十一页二十五)
又曰:
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也。”(《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十八)
又曰: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欲为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二十二)
又曰:
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解蔽篇》,《荀子》卷十五页五)
韩非子曰:
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显学》,《韩非子》卷十九页八)
刘向曰:
(尹文子)与宋钘俱游稷下。(《汉书·艺文志》《尹文子》一篇颜师古注引,《汉书》卷三十页二十四)(www.daowen.com)
宋钘、宋、宋荣乃一人。(说见唐钺先生《尹文和尹文子》)现在吾人对于尹文、宋之知识,略尽于此。
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宋钘与墨翟为一派。盖宋主张“禁攻寝兵”,“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学说行事,均有与墨家同处。然《天下篇》谓其“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是“禁攻寝兵”乃尹文、宋一派之学之一方面;其他“情欲寡浅”之一方面,则墨学所未讲也。尹文、宋此一方面之学,似受杨学之影响。由此言之,则尹文、宋实合杨、墨为一,(此点顾颉刚先生说,见所著《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而又各与之以心理学的根据(此点钱穆先生说,见所著《墨子》。惟钱先生仅言宋与墨学以心理学的根据)也。
就《庄子·天下篇》,及上所引他书,所说观之,则尹文、宋之学说,有六要点:
(一)“接万物以别宥为始”;
(二)“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
(三)“情欲寡”;
(四)“见侮不辱,救民之斗”;
(五)“禁攻寝兵,救世之战”;
(六)“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
第六点为尹文、宋“周行天下,上说下教”之究竟目的。其中“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乃其所取于墨学者;“人我之养,毕足而止”,则其所取于杨学者也。天下所以不安宁者,乃因有“民之斗”与“世之战”。斗者个人与个人间之武力冲突;战者乃国与国间之武力冲突也。为“救世之战”,故“禁攻寝兵”。此完全墨家之主张;尹文、宋继续推行。且据孟子所说,宋将见秦、楚之王,说令罢兵。其所持理由,为战之“不利”,是亦墨家之说也。
为“救民之斗”,尹文、宋倡“见侮不辱”之说。“见侮不辱”,是尹文、宋一派之重要标语。所以《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皆沿用此四字。荀子《正论篇》驳见侮不辱,使人不斗之说,以为人见侮而斗,乃由于恶见侮,不必由于以见侮为辱。所以虽信见侮非辱,但因不喜见侮,所以仍斗。此驳甚有力;但宋子“见侮不辱”之言;并非全无理由。因“恶”或只是个人心中不喜,但“辱”则有关所谓面子问题。许多人不是因为实际所受之不快而与人争斗,而是因为要保全面子去争气,所以宣传“见侮不辱”,总可算是救民之斗手段之一种。且尹文、宋,所说“心之容”之义,似亦可为荀子此驳之答复。
尹文、宋又“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荀子谓宋“诎容为己”。“容”即“诎容”之意。尹文、宋以为争强好胜,非人心之自然趋向;诎屈宽容方是。故曰:“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心之行”,即心之自然的趋向也。《韩非子》所谓“宋荣之恕”,“宋荣之宽”,亦即指此。(此点钱穆先生说,见所著《墨子》)人若能知此,则自不恶见辱,而人与人不斗,国与国不战。此尹文、宋所予墨学此方面之心理学的根据也。
《荀子·正论篇》:“情欲为多”,“情欲之寡。”依下文应作“情为欲多”,“情之欲寡”。“欲”在此为动词。“情欲寡浅”,意谓人类本性要少不要多。盖人虽“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但一人在一时内,所能实在享用者,极为有限,所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再则“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享用太多,无益反损。如人知此理,大约即情不欲多矣。尹文、宋谓人情本欲寡,固不合事实,其本意盖欲使各人之享用皆适可而止,不求赢余;所谓“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也。杨学教人节欲,此则谓人情本欲寡。人若能知此,则人自能节欲。此尹文、宋所予杨学之心理学的根据也。
“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别宥”者,《吕氏春秋·去宥篇》云:
有与人邻者,有枯梧树,其邻之父言梧树之不善也,其人遽伐之。邻父因请而以为薪。其人不悦曰:“邻者若此其险也,岂可为之邻哉!”此有所宥也。夫请以为薪与弗请,此不可以疑枯树之善与不善也。齐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见人操金,攫而夺之。吏搏而束缚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对吏曰:“殊不见人,徒见金耳。”此真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所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吕氏春秋》卷十六页十八)
“此有所宥也”,毕沅疑“宥”与囿同,谓有所拘碍而识不广也。以下文观之,犹言“蔽”耳。此所谓“囿”,即《庄子·秋水篇》所谓“拘于虚”,“笃于时”,“束于教”之类。《去宥篇》所谓“凡人必别宥然后知”,意谓凡人必能看透自己由地域、时代、政教、风俗,以及其他来源所养成之偏见,方能知事物之真相。盖尹文、宋之意,以为人之以见侮为辱,以情为欲多,皆风俗习惯使然,非人之性本如此也。人之所以如此,皆由于有所宥。假如能识别此等囿,即知见侮本无可辱,情本不欲多。人皆知此,则自无竞争战斗,即“天下”可“安宁”,“民命”可“活”;而“人我之养”,亦可“毕足而止”矣。此所以“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也。(此点唐钺先生说,见所著《尹文及尹文子》一文。原文见《清华学报》第四卷第一期。现有之《尹文子》,乃后人假托,说详唐先生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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