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6月11日清晨,初夏的重庆已经有些炙热。这一天是不到20岁的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即使已经过去整整41年时间,我依然清晰记得,因为激动,我一夜未能成眠。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在前天夜里我已经打好铺盖卷,一个尼龙网兜装了一个新买的洗脸盆,里面装着洗漱用品。此前,我从重庆九龙坡区粮食公司将近1000个待业子弟中,通过自愿报名、单位推荐、严格考试,获得了仅有的两个名额之一,考上“文化大革命”后最先恢复招生的重庆机械技工学校,这一天要到学校正式报到入学。只要两年正常毕业,就可以分配进入国有企业,端上铁饭碗。这在当时,就是一份莫大的荣耀。
终于结束了漂泊的日子,动荡的心安宁了下来。父亲也是第一次把我当成年人看待,从李家沱亲自送我到道角(学校所在地)。平时很少和我交谈的父亲,就算这个时候也把他的喜悦藏在心里,不苟言笑。那个年代的中国平民家庭中,父亲几乎都是一个样子,一生都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因为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50年代生下我们的时候,正是他们构建生命理想的最重要的年华。他们生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成长于四五十年代,这个年代正是中国兵荒马乱、战乱连连的年代。我的父亲也在这个年代从乡下进入当时的战时陪都重庆谋生,他的职业也是金融,在亲戚帮助下,先后在重庆的四川美丰银行、川盐银行工作过。今天讲到新中国开辟了新天地、新时代,但是对于他们当时来说,没有受过共产党教育,也没有形成对党的世界观的认识。突然之间舒适的银行工作没有了,当银行家、金融家的梦想没有了,被安排到重庆市渝中区一个小小的面粉厂当工人。当时时代的变迁给他们那个年龄的年轻人带来的是大多人生的下坡路,不是积极向上的人生命运。我几乎从来没有和父亲有过交流和交往,也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对父亲的爱和父亲对我的爱。至今我也说不清父亲的价值观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对我的希望是什么。新中国对他这样一个从旧时代走向新时代的人到底烙下了什么样的心灵印记,我永远无法知晓。
道角车站下车到学校还要步行将近20分钟,我们都默默不语地走着。仿佛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儿子即将走进社会,已经不是他的责任了。到了学校门口,他没有进去,只是低沉地用地道的重庆话说了一句:“不要急着耍朋友,今后就靠个人了。”
说完他转过身默默地离开,深蓝色的中山装已经旧得有些泛白,微驼的背影承载着那个时代的沉重。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又一个全新的变革前夜,已经悄悄地来临。就像父亲不知道新中国对他意味着什么一样,我们都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改革开放和之前的时代是什么关系。
本书写作过程中,“新时代”一词通过党的十九大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我们过去经历过变革,但绝不是当时就能理解变革。而今天一个变革到来的时候,我相信同样会有很多人很难设身处地地解读它。但我希望作为一个“过来人”,尝试一下站在未来的角度解读今天。
改革开放40年过去了,创世纪般的40年仿佛刚刚过去,40年前的记忆犹在眼前。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召开,中国迎来了第一个科学的春天,我创作了一部诗歌剧,和班里的同学一起演出,但是对于年底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会跟我们的一生和命运有什么关系,当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领悟。(www.daowen.com)
对于走过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他们没有机会停下来给经历过这40年的每个人画上一幅图画、珍藏一份回忆,便要迫不及待地踏上未来的征程。
回想1978年,我们都年轻而羞涩,青春正好而不谙人事。1984年10月中国共产党第十二届三中全会作出《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的时候,我只有27岁,在重庆起重机总厂担任成人教师,教授语文课。我不能完全理解即将展开的这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到底会怎样进行,会改成什么样子,只能从商鞅变法、法国大革命、彼得大帝、明治维新、戊戌变法这样一些古今中外的成功和失败故事里,去给年龄比我还大的干部和工人讲述我对即将开始的这场改革的理解。我的讲解中,总有一种热血澎湃的激情,感觉自己仿佛将要投身到这场伟大而不可预知的改革中去,充满舍我其谁的自信和勇气。说到激动处,好像将要面临一场血雨腥风,表现得大义凛然。
我清晰地记得,坐在教室里的那些同学基本上无动于衷,讲完之后,只有一个同学说了一句,“王老师今天好激动”。
整整40年过去了,作为一个全程参与者,我觉得我当时就像青藏高原唐古拉山冰川缝里流出来的一股清澈的甘泉,一路舒爽地往下流淌着,逐渐被泥沙裹挟,在虎跳峡被击打成水花,在冲撞中变成激流,不断和不同支流的水融在一起,被漩涡卷进去又转出来,淌过高山,流过沙丘。我感觉前面即将融入大海,这40年就是从唐古拉山奔向大海的回忆和高歌。
我不知道今天和我当年一样大的青年们有什么感受。现实也许消磨了新一代人的理想和浪漫,这个年龄段在今天面临的也许是年薪、打工还是创业、买房结婚或租房结婚的选择,但我还是认为,你们美丽的人生撞上了幸运的新时代。
没有经历过去40年的人,也许不容易理解新时代。就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没有经历过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对于新中国的意义的理解也没有比较一样。对于我这个走过这40年的人来说,虽然早已是波澜不惊,但内心仍然深藏着青春般的渴望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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