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红

“忽通——通——哗啦啦——”一声声巨响，吓坏了正在小巷子口乘凉的田志勇夫妇。他飞快回家，果不其然，早已破旧不堪的仅有的两眼窑洞，可能是最近雨多的缘故，窑面的那层砖土成堆地塌落，已经无情地挡于窑前，场面可怕又让人看着很是牺惶。

“唉，塌就塌了，幸亏我们都在外面，看来，家里不能住了。”志勇自言自语。

就这样，没钱盖房的志勇一家迫于无奈，背井离乡来到皇甫街上，在一家修理摩托车的门面旁，依墙搭屋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从此开始了漂泊他乡的凄苦生活，这一住就是十五年。

田志勇，万荣汉薛东景坡人，父亲早在三十年前得急病过世，母亲患糖尿病十几年后也于2012年撒手人寰。他育有两子，大儿子在生下来三四天，突发高烧，送到医院时已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从此脑瘫，一病就到了三十岁。二儿子现二十四岁，高中毕业后外出打工。

推开院门（五年前，经好心人介绍，志勇搬进了一家无人居住的农家独院），院里的一切让我眼前一亮，门口摆放着几十盆花，红的指甲花，橘色的满天星，粉的、白的月季，垂掉盆周的吊兰，灵气的小橘子……好美啊！再往北望去，一大片大的小的葫芦安静美丽地吊在那儿，确实让人陶醉其中，我多想冲过去，抱着自己喜欢的葫芦，留下永久的记忆。

“主人多么乐观，热爱生活哟！”我不由赞叹。

进入里屋，一床一几，一台老式电视，一张简易沙发，仅此而已，一切都显得简单而有序。

“有电视哩。”生病的大儿很吃力地说着，示意我们看电视，也许是长年不用脑的缘故，他看上去分明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哪像一个三十岁的青年啊！志勇撩开儿子的衣服，身上至今仍残留着当年高烧时皮肤被伤着的痕迹，浑身上下一块一块、一片一片，看着让人就心疼，孩子，你从小就受苦了啊！

孩子在我身边木讷地坐下，双手就那样搓来搓去，一言不发，看着我们，也不知能否听得懂谈话内容。我不忍直视，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看着志勇把药分好，水倒好，晾凉，端到儿的嘴边，让儿喝药的情形，我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多么可怜的孩子啊！三十岁，本应是花一样的年龄，风花雪月，事业有成，娶妻生子，尽享芳华，而他，只能呆呆地憨坐家中，竟不知外面精彩的世界，享受不完整的人生，恓惶啊！

面前的志勇重重地叹了口气，打开心结，一桩桩、一件件再一次将不堪的往事重提。

离开那个烂包的家后，志勇先是靠生豆芽、卖豆芽为生，妻子除了照管儿子，还在房东屋外侧搭了个兔窝，抽空喂养以贴家用。农活忙时还得到离家三十里开外的地里侍弄庄稼。脑瘫的大儿子离不了人，除大小便能自理，不知道主动吃，不知道主动喝，只能说简单的几个字的少数话语。就这样，夫妻俩东景坡—皇甫—东景坡，像织布折棉子一样，来来去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豆芽小本经营，赚不了多少钱，再加上来回奔波，庄稼自然经营得不是那么精致，收入甚微，遇到年景不好还得赔钱。大儿子需吃药，小儿要读书，油盐酱醋茶，日子经常是捉襟见肘，凑凑合合。

“儿子喝药主要是让他能有哪方面的好转？还是……”我问道。

志勇心疼地又望了儿子一眼，说起了那件我已经猜到的让人担惊受怕的往事。

那年，小儿升高中了，妻带着娃去县学校报到，他们前脚走，一会的工夫，大儿就不见了。志勇找遍了大街小巷、老家、地里，就是不见儿的身影，赶紧打电话问妻，也没有见，这可急坏了两口子。妻瘫倒在地，儿是娘的心头肉，万一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可咋活呀？外面忽然就下起瓢泼大雨，天也黑了。他们叫来所有的邻居与亲朋，开车的开车，步行的步行，折腾了几个小时，终于在县城的车站附近，见到了犹如落汤鸡的儿子，他瑟瑟发抖，蜷曲在墙角，见到大家的到来，哇地哭了出来，只揪着妈的袄襟不放。

从那以后，夫妻俩把门看得死紧，从那以后，儿子的药就不能断了。在药物的作用下，儿不胡跑了，志勇有事暂时离开，就在桌上放一个馒头、一杯水，还有分好的当顿药物，一再交代后才离开。

“爸当时给我起名志勇，就是盼我长大后能有志气、有勇气，只要我还活着，就应以积极的心态去正确面对生活的一切，包括苦难。”志勇平静而坚强地说着。

富兰克林曾经说过：贫穷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以为命中注定贫穷，或一定老死于贫穷的思想。

尽管儿子拖住了自己，为了让这个家有点起色，志勇放弃豆芽生意，买了一辆烂车，给镁厂送货，收入比原来相对高些。但刚跑上不到几天，车就坏了，于是坏了修，修了又接着干，最后修车的钱，抵不过挣的那几个钱。唉，真是，人穷了啥也不好干啊！

住到这个小院后，他看到北面空着，就和妻商量着取出所有的那一点点积蓄，又借了一些钱，买了几十头羊，小羊一茬，大羊一茬，妻在家弄草管小羊，他每天领着相依为命的大儿，开始了放牧生活。严寒酷暑，春夏秋冬，田间小道，荒沟郊外，志勇和他的脑瘫儿，还有那整天“咩、咩”叫的羊群，成了这个村落一道永远的风景，那么朴实无华，那么平凡卑微。

然而，命运有时真的不青睐于生活本就坎坷的弱者。2016年的一个夏夜，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早已鼾睡如泥，万籁俱寂，只有蛐蛐的叫声若隐若现。志勇的羊群里突然就传来不同寻常的羊叫声，大事不好，一定是羊生病了。走近一看，多半的羊都瘫卧在地，口吐白沫，志勇顾不上黑夜的不便，叫来兽医，经诊断为病毒引起的传染性脓疮。经过几天的治疗，效果甚微，一下子搭进了二十只羊的性命。妻心疼得要命，哭闹着埋怨他没有及时打预防针，志勇心里其实比妻更难受，但哭有什么用？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可怜的妻子和让人伤心的羊圈，心却翻江倒海般疼痛。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同年8月的一天，志勇感觉胸口憋闷，呼吸困难，有那么几十秒吧，一度眩晕过去，没有知觉，到县医院确诊为心脏病，医生劝他住院，他一是放不下家里，二是舍不得花钱，只买了些药常年服用。

直到2017年7月28号，志勇心脏病又一次发作，这次厉害了，约莫40分钟，他心如刀绞，胸憋气闷，呼吸急促，迅速赶到运城急救中心，医生说必须做心脏支架手术，如果再次发作，后果不堪设想。志勇望着身边瘦弱的妻，再想想相依为命的大儿、正在读书的小儿，他的身体不能有半点闪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咬咬牙，卖掉所有的羊，东拼西凑了四万元钱，做了心脏支架手术。

对于穷苦人来说，医院哪待得起呀，志勇十天后便出院，在家静养。这下不能干重活了，再说他不管去哪家打工，人家听说动过手术，都不会要他的。(www.daowen.com)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9月底，妻在扶贫队组织的免费体检中被查出患有子宫肌瘤，也很快做了手术。

多少个难挨寂苦的深夜，志勇辗转难眠，思绪万千，他慨叹命运的不公，让他悲观、让他痛苦、让他伤痕累累，他甚至怀疑是否前世造了哪门子孽，让诸多的不幸向他袭来，他心力交瘁，无比困乏，曾经的梦想成片地倒下，希望一次次化为泡沫。

的确，这个家多少年来，总是这样的烂包，但若就此沉沦消极，只靠政府那一点补贴，怕是维持不下去了。

但志勇人穷志坚，勇于吃苦，自强不息，他给不了家人风光的生活，但总不能拖累家人，拖累政府啊！思前想后，他学会了摊煎饼，又在院里种了自己喜欢的葫芦，栽了十亩核桃（核桃苗由扶贫队供应），还有几亩三白瓜。这些活干起来都比较自由，也不花太大的力气，再说给自家干活累了可以随时休息，歇一会再干。只要自己有一颗向往幸福、永不放弃的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逢集时，他把儿子锁在家里，桌上照旧放好馒头和水、已经分好的一顿药物，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好在自从药物不停，儿再没胡乱跑过。他摊着煎饼，还摆着自己种的可爱葫芦，闲暇之余把葫芦涂鸦成各种颜色、花纹，深受大家喜爱。平均一天下来，也就能卖一二百元钱。不逢集的日子，他就到地里去锄锄草，打打药，施施肥。

妻身体好转后，在参加了免费培训后，去运城中心医院做了护工，每月收入近二千元。

志勇说，他挣来的钱刚够他和儿子的药费，他最怕的事就是随礼，看着人家阔气地掏出一百、二百的钞票，自己很是自卑。而他不管张家李家，都随二十元，就这一年下来也有不少哩。用他的话就是“确实行不起门户啊！”

昨天打电话和他沟通，他正在核桃地弄草。

“儿子呢？”我心疼地问。

“在家锁着呢！他跟上还得管他，干不成活。”

“三十多里的路，你咋地去的呢？”

“就骑我那辆三轮摩托车，已经习惯了。”

“回来还得给你和娃做饭，照顾他吃饭、喝药。”

“嗯。”电话那头他坦然一笑。

电话这头的我情不知所起，而泪流满面，这个世界上受苦人太多了！苦命的志勇，苦命的一家人。而正是这种乐观向上、坚守清苦、永不言败的精神深深触动了我。不由得想起苏轼《定风波》里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妻舍不得请假，每天总会打电话问问志勇、问问儿子的情况。志勇说：“小儿也大了，还得给娃娶媳妇呢，能多干一天是一天。”

是啊，生活的重担与不易，已经让志勇一家失去享受生活的权利，当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之时，本应是一家人围坐电视机前的轻松惬意时刻；当走上大街，各色的小吃扑面而来，优美动听的广场舞曲响起，本应出现儿子的身影、爱妻的舞姿；当棋牌室里响起哗哗的洗牌声，志勇心里痒痒的，也想去玩一会。但他和妻子只能遥遥相望，所有的这一切生活的娱乐，对他们来说真是遥不可及，只能在下雨的日子领着儿子看看门口老人们下象棋。

妻子跟着他，没能穿得上一件像样的衣服，儿子跟着他，没有吃过一顿丰盛的饭菜，他更是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分钱掰开来用。谁不想衣食无忧，谁不想有几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谁又不想住高楼大厦，开名牌小车。为了生存，为了一家人平平安安，志勇不敢去想这些，只能埋下头来，继续前行，若一家平安，他内心满足。

走出屋门，花儿似乎比来时更艳，葫芦们竞相朝我们微笑，志勇张罗着要为我们摘取葫芦以作纪念，被婉言谢绝。出门时，他还高兴地说，政府已给他置办下了移民房，补贴八万，他贷了五万，日子稍微松活了就着手装修，准备给小儿娶媳妇。

勤劳实干，争着脱贫，没有依赖思想，不等、不靠、不要。这一家的好日子指日可待。

返回的路上，心久久不能平静，志勇一家的一幅幅画面，挥之不去，不由回头张望。依稀中，我看见几十岁的大儿子正朝我招手，憨态可掬；我似乎看见一乖巧可人的腼腆少女，正挽着小儿子的胳膊，娇羞迷人；我似乎还看见志勇夫妇领着可爱的小孙孙，一家人在崭新的三居室家里共享天伦，其乐无穷！

希望还在，明天会更好。只要心里永远想着幸福，只要紧跟党的暖民富民政策，我相信清苦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皇甫乡马家村贫困户赵忠看正为苹果套袋
王轶丹　摄

她是一个母亲，没有高大的身躯，没有宽厚的肩膀，面对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凭借在困难面前永不低头的抗争精神，撑起了一份责任，谱写了一曲感恩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