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呼吁苦难:时代的需要
张英进在2004年第七期的《读书》上有一篇谈中国电影和国际电影节纠缠成尴尬局面的文章,让人印象深刻。他说,“神话背后的西方电影节有自己政治、商业和艺术标准,对十多年的中国电影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西方电影节的中产阶级白人观众“通过电影想象性地经历了当地人的生活”,去发现“成熟的艺术”和“鲜明的民族文化”,既是“一种人文关怀,一种艺术游览,更是自我优越感的再次确认”,电影节则通过奖项“神秘”地影响了意识形态和艺术风格。
柏林电影节,《孔雀》获银熊奖。影片是否又一次是以中国人的艰难生存境遇打动评委,不得而知。但我觉得我们的国产电影不必因为被“想象性”的利用和观赏,就因噎废食。苦难生活仍然是一种财富,是对当下日子的苦口良药。李扬2003年《盲井》的压抑和震撼,至今还萦绕在心中。中国矿难事件的频仍发生,仅2001年到2004年,中国共发生一次死亡10人以上的特大矿难就有188起,我们的煤产量占全球的35%,而死亡人数占全球80%,百万吨死亡率是美国的100倍、南非的30倍,都已成“审丑疲劳”了,我们的电影还不该呼吁和沉思吗?
《孔雀》的呼吁和沉思是以苦涩的梦想出现的。2小时14分钟的沉重回忆,与《十七岁的自行车》一样的执拗,和《窃贼》一样的伤感,甚至是和《英雄》一样的喧哗,不过只是无声的喧哗,是以景观化的时髦手法罗列我们曾经走过的日子,曾经拥有的不足称道的梦想。令大家惊讶的是,张艺谋同时代的摄影大师顾长卫,竟然有着第六代导演的情怀,选择了底层、纪实的别样表现视角,让高卫国、高卫红、高卫强的兄妹生活,出现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物质匮乏而精神追求高昂,小人物的一家五口成了时代的样本,无意中迎接着新时代的到来。
全片有满腔的人文主义关怀,小心翼翼地祭奠着青春和理想的幻灭。导演不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他在回顾我们人人都有的心中之“痛”,在平静中有巨大的力量,用最精致的镜语,表现最平常的过去,蕴涵了从不会消失的欲望,最终在孔雀开屏中绽放出生存的这种力量和智慧,无论我们是如何地无奈过。顾长卫同类风格的《立春》出品后,作家阎连科在《收获》2008第3期和弘明对话,题目就是《顾长卫:瞬间,足以将生命照亮》。“瞬间”就是对理想主义怀旧的一种方式。上世纪80年是最有光泽的年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乡村和城市,全中国都充满了理想。《孔雀》和《立春》散发出的光泽,恰恰反映了那种社会状态:小城里想要挣脱庸常的没有变化的生存的人,一种异质的卑微的人保持尊严很累。正如《立春》中女主人公王彩玲的独白:每年的立春一来,我心里总是蠢蠢欲动,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浅俗地看,这样的影片会为很多正处在人生低谷的观影者提供最直接的心灵慰藉。深入地看,当张艺谋们日益走向商业化,不断地炮制着好看然而无需感动的作品时,顾长卫也可为这过气的第五代集体保留一些在民众那儿的尊严,因为眼下我们正着力构建的和谐社会,不正需要来自影片所张扬的有关人性、人道的点滴感受来铺垫吗?
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谷时宇先生曾提出过,即使是最朴实的影片,也离不开胶片、动像和意蕴,精致的镜语应该是影像三重性的完满结合。《孔雀》对苦难心酸的展现,成功地凸现影像的表意空间,和影片的人文化艺术技巧处理是分不开的。
二、底层生活肖像:黑白和灿烂的绿色
张静初饰演姐姐的肖像造型,是黑发、黑辫、白衬衫、黑裤子,非明星的清教徒气质,瘦削的脸,不甜的酒窝,似笑非笑的神经质的表情。还有沉默的父亲和母亲,极少说话,也是素衣素裤,不断地成为背影。故事的环境和影片的影调有一种像严冬清晨的特别清冽空透的感觉,在忧郁的钢琴声中,很适合回忆。正因为时间的距离,才使我们有情绪认同的心态,否则就有不合时宜的奢侈感和滑稽感。
姐姐的故事是第一段,也是全片的核心。她为了当伞兵像花一样开放在天空,试图笨拙地送礼;为了索回自制的降落伞,宁愿脱裤子作性交易。然而梦想就像退潮一般无法阻挡地破灭。久久不能忘怀的是她参军失败后,露出的那张令人恐惧的脸,躲在闺房里,蜷缩在窗台上,傻看外边的世界,窈窕的身子却扭曲着,像行尸走肉。被家人强迫喂食后,又像女鬼。姐姐的生活中,只有绿色特别触眼,特别有彩色影片的效果,和全片的古旧色形成了明显的对比。“绿”是梦想象征,几次在姐姐的人生关键处出现。一在看飞行时,二是去小树林拿回自做的降落伞时,三是和民政局的司机小王约会谈婚事时,都有大片的占满银幕的仿佛不真实的绿色。尤其是在第三次,仿佛有一种“预谋的快感”,姐姐扎上了象征了快乐的丝巾,露出了唯一一次灿烂笑容。小王问:你舍得把自己嫁给我?要不要多处处了解了解?姐姐答:有什么舍不舍得?谁都会结婚的,多了解了,我也不会更好,你也不会更坏,我只提一个条件,我不想再刷瓶子了,不想和那帮老妇人在一起。冷静地像在说别人的事,而“聪明懂事”的镜头也让她正面对着观众,一直侧着脸以典型的男性视点看着的小王,也慢慢地转过头,以他能和领导近乎的优势获得正视和抚摸的权利。
接下来就是为婚姻而准备,叫弟弟买《性知识手册》的段落,导演设计得非常得体和深意。“一本书,两毛四,粉红色书皮”,暗淡的书店和亮堂的街面,买红薯的纯情少女,尽情地袒露在小城难得的阳光下。
三、中层固定镜头:从动像到静像的苦涩
动像的伟大自由度是我们臣服电影艺术魅力的理由之一。《孔雀》也不例外。卫红的降落伞动感很强,是浪漫的疯狂的花样年华,是对死气沉沉的生活的反叛。妈妈的追赶、倒地、使劲地拽,在手风琴的激昂的声响中,令人心酸又叫人幸福,而那个扮演了永远的情人角色的果子就在这时候出现了!青春的亮色和两性的永恒冲突,是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的。当她在大街上看到被果子拿了的降落伞时,下意识地蹲了下来,一种受侵犯的自我保护的女性动作,和在小树林里的绝决脱裤子、开枪动作,都是令人诧异的性格化和时代化细节,那可是一个无法享受青春之爱的伤感的时代!这一切都和家庭、室内的氛围形成鲜明对照。
静像镜头成了本片的主角。纵深和固定的或平常或变异的镜头很多,冷静地流露生活原生态。在走廊上的一家五口人的吃饭镜头,成为那个时代的象征,是大时代来临前夜的小人物的卑微生活。高卫红仰面天空的幻想,俯瞰镜头下的阳台,是心灵的栖息地。姐姐去看伞兵时,幻觉中自己成了高调摄影下的英姿飒爽的女兵,而室内的影像突出的也是黑白两色,背景模糊,人物分明。(www.daowen.com)
众多的固定镜头很有意味,充分表现了人物性格。姐姐向弟弟借钱贿赂男军官时,仰拍的固定镜头,呈现“暗喜”意味;在河桥上扔礼品时的平拍固定镜头,蕴涵典型的“失落”。因为卫红无法忍受循规蹈矩的生活,无法置身于制药厂刷瓶车间的机械动作中,影片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设置刷瓶镜头。第一次是有人受伤,她冷漠地说一句:去医院看看吧;第二次是摸了电门的干爸儿子们打上们来,她无声地捋着乱发;第三次干脆就是无言无语的沉闷。这些静止镜头,让我们无端地想起《黄土地》,想起遥远的黄土地上的苦涩生活。
当然,体现纪实细节风格的固定长镜头是最典型的。一是哥哥学骑自行车,一家人的下大力气帮着,他上上下下都可笑地带了护膝,仰着头一路颠簸着冲过去,滑稽中让人回到自己学车的年代;二是分糖,妈妈说共106块,每人21块,而弟弟妹妹都要给哥哥5块,呆板的场面,灵活的机位,每人的心态流露无遗,哥哥把多分来的糖竟喂给了鹅,终于引起妹妹和弟弟的强烈不满。三是浴室,街坊的小流子们欺负哥哥,拿装了鞭炮的烟“敬”他,当场臆病发作,弟弟穿着短裤半裸着找家人,长长的镜头,撞倒了骑车的父亲,镜头都没有转换。四是毒死鹅的固定长镜头,冷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会发现,影片和多数电影的不同,即使有话外音的安排,还是让镜头更有意味、更清晰地扮演了讲述故事的角色。全片由走廊吃饭镜头分为三部分,重复蒙太奇成为标点,重复交叉地讲述了兄妹三人的故事,每一个人每一段落都有标志性的形象设计。姐姐是大街上骑车放飞降落伞的疯狂;哥哥是拿着大向日葵向纺织厂的性感女工陶美玲求爱,那个辛酸的唯一一次爱情;弟弟则是领着妻子的孩子无聊地和老人们下棋。
姐姐降落伞终于成为过去。她不出意料地离婚了,电视也来了,大家可以在电视里听到日本电影《追捕》中的“我爱你”,回来的弟弟带来了唱河南坠子的张丽娜,在夜总会的舞厅里唱着黄色歌曲《挂黄瓜》,大众文化也来了,新时代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而悲剧也悄悄地走到高潮。弟弟“无耻”地说想早退休,伺候唱歌养活他的老婆,完全没了抱负和自尊。不再年轻穿着灰暗衣服的姐姐在街上碰到了曾说要一辈子爱她的果子,他已认不出她了,“你贵姓啊?”于是,在西红柿摊前的无声哭泣成了全片最动人心魄的镜头。她在为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而哭,为时代没有成就一个少女的爱和理想而哭!
从小生脑病的哥哥看着很傻,实际上什么都明白。他对妈妈说:别人都笑你,因为你没给儿子找对象。求爱失败后,农村瘸子姑娘带来新的生存策略,两口子开了个路边小吃摊,同病相怜,无意中走进了未来的中国的经济大潮。
弟弟的转折来自学校生活的结束。哥哥在一个雨天给他送伞,傻瓜似的对话和“红烧肉”的称谓伤害了男孩的心,偶尔窥视女厕所的行为招致了猛烈的殴打,在雨水中白衬衫成黑色,胖子被打成了泥棍子。一向乖巧的弟弟呼喊着“不是我哥”,发狠的用雨伞一戳,就这样戳走了长长的《荷塘月色》的朗诵和如花的青春。他的自我拯救是请果子扮演公安哥哥,也被同学们看穿,可笑的假冒不仅没有给弟弟以虚荣心的满足,还在黑暗的弄堂追赶时,反而受到了女同学的鄙视:我可怜你,像一条狗!打破了他最后残留的自尊。扭曲的心态使他和姐姐把怨气都发泄在哥哥的鹅身上,鹅死了,走廊温馨的生活也就要结束了。画外音说:年轻时候的我,沉默得像一个影子;一家五口在一起吃饭的日子很遥远了。看到了小儿子的裸体画后,父辈的希望终于落空,黑暗中的挣扎搏打,撕心裂肺的“邻居们快来看看我家出了个流氓”的叫声,是绝望也是企求。父亲哭了,父亲死了,父辈压抑的生活结束了。失学后的弟弟成了嵌在墙上孤独的影子,他终于出走,在电影院里傻傻地笑。
四、表层的浪漫意蕴:放飞的天空和海洋
与《英雄》的自然景观化追求相比较,《孔雀》追求人文性的苦难、回忆和伤感的景观化,将青春、理想和自尊,以心灵史的方式展现。如果说张承志的《心灵史》,是哲合忍耶教派的极端生存方式,是民族的心灵史,《孔雀》就是改革开放前中国人的心灵史。片中很多的象征镜语,都毫无顾忌地指向心灵的象征。阎连科就总结过《孔雀》的人物心灵历程:20出头的姐姐,瘦削清秀,内心刚烈执拗,会为梦想下狠心,愿用贞操换降落伞,以婚姻换工作,以破鞋之名与全社会对抗,梦成空,命运是悲剧,是理想主义的亮色;哥哥是现实主义的代言人;弟弟敏感忧郁,活在哥哥的阴影里,是虚无主义的尘埃。总之,在物质缺乏的时代,影片充满了物质主义的苦难色彩。
如手风琴和干爸。干爸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影片中最优美的情感表达,干爸的寂寞和姐姐的寂寞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是时代的寂寞,他们不合时宜地相濡以沫,都想在难堪的群体外找到安慰。他们相互吸引的手段都是非常规的,她以典型的孩子心态有心计地自残手臂,故意地夸大其词博取同情;干爸跳朝鲜舞的场景,回到他最向往的过去,非常可爱也非常煽情,是全片情绪高昂的段落。可惜美丽的场景是通过练功房的镜子反射出来的——是非现实的愉悦,尴尬地被老女人们看在眼里。于是又一个尴尬的固定镜头出现了:电影院的空位上坐下了干爸,两边是姐姐和弟弟,分发食品的动作呈现的是虚幻的关怀。
如大雨中的煤饼。黑色的煤饼在大雨中狼狈地受到袭击,生活的必需品无奈地消失,一家人的眼神有说不出的味道,姐姐的摔倒,结束了让人不知所措的镜头。类似的还有全家做腌鸭蛋的镜头,她坐中间,冷静地说要结婚了,构图非常古板,妈妈傻住了一会儿,狠狠地摔了个鸭蛋。
当然,片尾孔雀的象征最别具匠心。全片有两个多小时,“孔雀”部分只有几分钟。孔雀是什么呢?是不是姐姐心中的天空和海洋呢!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她还在幻想着自己能做伞兵俯瞰大地、从天而降,希望弟弟能做海军周游世界。“孔雀”部分无疑是全片总结性的段落。尘埃落定的高家,卑微的背影般的父亲去世了,老母鸡似的母亲生病了,姐姐高卫红有了个太像她的女儿,哥哥高卫国正幸福地等待自己的孩子出世,弟弟和歌女的孩子组成了新家庭,摄影机从正面展现了话剧舞台般的动物园镜头:一家一家人陆续登台,像在展现自己的生活轨迹和未来企盼。但慵懶的孔雀就是不开屏,孩子说孔雀是假的,哥哥气度不凡地说咱们自己办个动物园整天看着高兴,弟弟说孔雀在冬天是不开屏的,人都走光了,寂寞的场景像春天了,一只孔雀虽然迟到,但自自然然地开屏了,难道季节真的变迁了?还是只是新的幻觉?
我们愿意这样想,在这大雪飘飞的时候,总有美丽的春天等待着我们,青春已逝,梦想不复存在,在时代的漩涡里痛苦挣扎的人们总要呈现积极的一面,就像孔雀美丽的侧面。毕竟美丽总是在的,总是人们所期望的,无论经历多少坎坷不幸,开屏的孔雀总要遮盖一切的肮脏和灰暗,正如艾略特1922年的《荒原》: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从死的土地孕育出丁香/掺揉着回忆与欲望/用春雨激唤迟钝的根须/冬天为我们保暖/遗忘的雪铺盖大地/用枯干的细管喂养微细的生命。
我们之所以不直接歌颂春天,就是因为只有冬天才是温暖维系生命的季节,冬天——孔雀——为我们遮盖了过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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