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贾樟柯《世界》中的两个“世界”
一、从汾阳到北京:飘的世界
“我们似尘土,飘浮在世界上。”
这是“飘的一代人”的生存文本,是文艺和当今社会在生态意义上的精神写照。比起吴文光的《流浪北京》,已无理想主义的旗帜,没了北飘一族的生存、爱情、生活中时时流露的矫情,只有游离于城市边缘的民工底层世界展现。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贾樟柯解禁后首部公映的电影,之所以选择了这样的题材,也许是因为当代中国电影太缺少面对物质苦难和心灵挣扎的勇气。当然,和《盲井》相比,已亮色了许多,更多的是囚禁的心无法安稳。和《孔雀》相比,已少了浓烈的感伤回忆气息,多了当代转型期的严峻。屡获第6届西班牙巴马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爵奖等国际奖项,也在告诉我们,影片仿佛依然打的是在西方人面前展览苦难的牌。
就在这个背景下和层面上,影片用1小时52分钟的长时间,讲了类似的几个人的心灵故事。
代表性的是赵小桃和成太生的故事——北京世界公园五洲歌舞团的女演员和保安队的队长。从贾樟柯电影故事的传统发生地——山西汾阳来,女的在找世界,男的为找她而闯世界。他曾睡过最差的通铺,曾恶狠狠地发誓说,要在北京混出个样子来让她看。像全世界所有来到城市的乡下人一样,像巴尔扎克《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站在巴黎城外那样恶狠狠地说:巴黎城,我要征服你!他的内心独白就是:北京城,我要征服你!但小桃忧郁地提醒说,北京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不容易的。
她也曾因潮湿穿雨衣睡过地下室。影片结尾时她真的当着观众的面又穿上了,那是成太生的欲望深深地伤害了她。因为在旅馆开房间时,她就说过,你不能骗我,否则剁了你,我只有这一点点的资本了。在藏龙卧虎的北京城磨炼了三年的成太生,已从温州人那里学会了独立和忍耐,冷静地回答:你什么都不能相信,连我也不能相信,只能相信自己。
贾樟柯的拿手好戏仍然是纪实性。底层人相濡以沫和相依为命的原生态生存状态也只能在纪实的镜头下,才显得不突兀和合情合理。有趣的是,演员名字和角色名字有意味地相近,赵涛饰演赵小桃,成泰燊饰演成太生,温州人黄依群饰演温州人廖阿群。纪实的强调性感觉渗透着全篇,一开始就是个特长的跟拍长镜头。身着戏装正要上场演出的赵小桃在后台边走边重复地喊:“谁有创口贴啊,谁有创口贴啊!”她无顾忌得撩开裤腿贴创口贴、换衣服、和人聊带色的话。
最典型的应是全景对话设计,特别多。如成太生和二小在铁塔上的值班对话,如桃姐和前男友对话,如成太生陪桃姐在火车站送梁子等。一律的环境嘈杂、表情模糊、缺乏细部。没有反打镜头和过肩镜头,视点也不明显,均是无切换的长镜头。想强化生存状态的意图,一目了然。问题是这样的安排和构思,有没有达到该有的效果?对习惯于在电影院里看视觉贼亮、对话清晰明确、俊男靓女的头部大特写比比皆是的美国大片的观众的打击,有没有超过他们的承受力?同样的,桃姐和安娜对话也被安排在不堪入目的环境中。小饭馆的肮脏背景,洗衣房的肮脏背部拍摄,把女主角摆到了令人尴尬的境地。
同时,影片也没有一味地冷静和隐藏激情,好莱坞式的特写和煽情段落也在关键处出现。二姑娘陈志华死时,其表兄弟和父母亲的木讷表情,和哆嗦着把赔偿的钱往内衣兜里藏的镜头,就是被镶嵌在静止的欲哭无泪的大特写中的。在接近结尾时,还通过特写掀起了煽情高潮。为了改善生活拼命加夜班赚钱,二姑娘陈志华摔死了。在二姑娘的死亡段落里,欲扬先抑的技巧很明显。先是痛苦的悬念、病床边的阴影、烟壳上写字,接着是三赖蹲在墙角的无声哭泣(是本片两大哭泣之一),再接着就是空白纸的特写,移动中出现了欠账单,高潮中画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一声锣鼓,让人想起谢晋《高山下的花环》中靳开来的著名欠账单。同样都是用命换钱,一是面对着国家的利益,一是内指个人生存悲剧,意味已完全不同了。
二、从公园到乌兰巴托:心的世界
“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如果说冯小刚的《手机》,是以喜剧方式揭示转型期国人的生存心态,那么本片中手机形象的多次出现,则是世界的代名词了。赵小桃在单轨列车上不断地打手机,是向往外部世界的表症。
选择了世界公园作为影片故事载体,是很有寓意的。世界公园是当代消费文化泛滥的结果,是幻想和需求双重矛盾中的文化产业。“不出北京,走遍世界”,“您给我一天,我给您整个世界”,直接表达了欲望时代里人的欲望。这是强大的想离开自己土生土长的土地的欲望力量,是心的力量和幻想的力量。当我们听到赵小桃非常自然地说,“我要去印度(一个印度的微缩景观)!”听到煞有介事的旅游解说词:欢迎来到艾菲尔铁塔,请按顺时针游览,谢谢合作,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大众文化时代的巨大影响力。那个108米高,按1:3比例建造的艾菲尔铁塔,让骑马巡逻的成太生多么的惬意和威风啊!他向来自家乡的少年朋友骄傲地介绍说,这是美国的曼哈顿,这是双塔大厦,美国的真货在9·11事件中没了,我们的倒留下了,现在我们是“幸福”地给帝国主义看家护院了。总之,比萨斜塔前的拍照姿态,全景中的单轨列车,灿烂辉煌的歌舞演出,从金字塔到曼哈顿的短短十秒钟,都在展现一种虚假的然而令人兴奋的气氛,因为在人造的假景中,真实生活也在呈现:一日长于一年,世界就是角落。(www.daowen.com)
确实,无数的底层民众就是依赖着这样的文化想象,愉快地生活着的。正如成太生的少年朋友三赖带出来的二姑娘,在建筑工地上和赵小桃的对话。黄昏中,一架飞机从左上角慢慢进入。二姑娘问:飞机上都有谁啊。赵小桃说:反正我认识的人都没坐过飞机。飞机也就成为外面世界的象征了。公园里因而安排了展览游玩用的曾经执行过很多国际航线任务的图-154型的退役飞机,让歌舞团的姑娘饰演空姐。但这毕竟是虚拟的快乐,假空姐忧郁地说,真想出去,闷死了,都快成鬼了。
如果没有来自俄罗斯的女演员安娜,乌兰巴托的意象就有点空穴来风了。虽然有赵小桃前男友梁子闯世界要去蒙古的乌兰巴托,路过北京看赵小桃,引起成太生的嫉妒,作为铺垫,但观众还是未能敏感地意识一个极其重要的意象就要来临。当痛苦的安娜和小桃在小酒馆喝酒,在语言上无法交流时,电视天气预报里传出乌兰巴托的地名,一下子一个共同的话题出现了。安娜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为赚钱来北京寻找她们的新世界,想赚钱后努力去乌兰巴托看妹妹,妹妹曾教会她一首名叫《乌兰巴托的夜》的歌:“穿过旷野的风,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飘向远方的云,慢些走。乌兰巴托的夜阿,那么静,连风也不知道我。”歌曲表达的原来就是“世界”!
另一个“世界”是温州。乌兰巴托只是虚幻意象,而作为整体性形象出现的温州,则是活生生的现实,是对“世界”的形象性、地域性的象征、类比或说明。和成太生做黑市生意的廖大哥的妹妹——温州女人阿群,丈夫在法国十年了,当年一船人偷渡,只剩五六人。她为了生活,在北京浙江街做服装,靠手艺吃饭,生存能力令人羡慕得强,由于哥哥是成太生的朋友,来往中爱上了他,然而她要去法国了。一个惹祸的短信息在动画中显示:“相识是缘,相知是福,忘不了你。”她不仅给成太生带来情感的安慰,更重要的是,让他直接感受到了温州地域文化特色。正如山西不仅煤多,温州不仅有海一样,温州还是中国文化中极度不安分的部分。温州人和温州话在《世界》中的意义,其实是生存文化的展现。温州人是中国人中最具世界性的人群之一,喜欢出去。阿群的村子在走世界的风潮后没剩几个人了。据统计,海外温州人、温籍港澳台同胞共50多万,分布在世界87个国家和地区,还有160多万的温州人遍布全国各地(引自世界温州人联谊总会编辑的《世界温州人》2004年创刊号)。温家宝总理盛赞:温州人将艰苦创业的精神带到了全世界。著名作家莫言说:世上凡鸟儿能飞到的地方,便有温州人的足迹。但影片中的温州人形象有点被丑化,走黑道、打赌、假冒、偷渡等等,但温州人的生存意识却又真实地流露在影片里。成太生嘲笑说,法国的那些玩意儿,我们公园都有。阿群实在地说:我们是住在巴黎真正的美丽城里。一句无意的话,震撼了成太生。回家一人开车的路上,影片以朴实的对比蒙太奇的方式,插入性地出现了美丽城的寂寞夜景。虚幻和真实对比,转换得如此迅速,仿佛是对温州生存文化的无言敬意。
其实,老牛和小魏的故事,也是“心”的故事。当老牛挂上望远镜时,大家都说像哥伦布,于是轰轰烈烈地上高处要看“新大陆”。“新大陆”在哪里啊?也许就藏在每一个闯世界的人的内心深处!你看小魏一直不甘心“受擒”结婚,不断地甘愿受诱惑,无来由地和老牛吵架。而老牛在询问了无数个“然后”后,只能点火烧衣相威胁。他们的最后结婚,是通过旁人的对话交代的,也正在赵小桃处在最黯然失色的时候,可惜的是,影片透露的已不是正常的喜庆感,只是无奈中的自我拯救了。
就影片而言,“心”的追求,更集中在几个女主角身上,有了女人命运思考的人生悖论和反讽的味道。在婚宴的那场戏里,成太生收到阿群短信息之前,正是赵小桃与人欢乐干杯之时。她狂欢地说要以麦当娜、潘金莲等一切美女的名义,为了世界和平、妇女解放和脸上无雀斑干杯,想不到干下的就是自己无限度的“心”的苦酒。
编导贾樟柯很清楚自己的主人公们的矛盾心情,他显然不愿意小桃们过于暗淡,要在世界公园的大舞台上营造幻觉。所以,“心”的最有亮色的表现就是演出场景。类似戏剧演员最高等级的幻感一样,卑微的人可以在舞台上成为皇帝,一个普通的来自底层的舞蹈演员也可以在世界公园的大舞台上,在金碧辉煌的印度阿育王王宫里,在埃及帝王谷的巨大坐像前,一下子成为生活的主角,有了无穷无尽的自信。这种感觉在片头就已透露出来了,贾樟柯设计了全片最优美的黄昏日落时的矗立了艾菲尔铁塔的世界公园全外景,细看之中,竟然有大量的阴云和清冽的寒气。镜头移动时,前景出现了拾荒的肮脏的老人,正好遮住了远方的艾菲尔铁塔。在这个招牌式的镜头中,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三、从“飘”到“心”:欲望的世界
“北京在打雷,乌兰巴托在下雨。”
时空的跳跃,暗示了从“飘”到“心”的欲望编织过程。其编织技巧,是以动画作为段落标点的。正如基斯洛夫斯基在《蓝》里,朱丽娅的关于自由之不可承受,是由四次心理暗场划分来体现,而所有悲剧性意味、趋向和回忆的镜头,都用蓝色浸润一样,贾樟柯在片中,是让所有的“飘飞”和“锥心”的镜头使用了寓意性的动画,作为故事段落划分,更是心理感受的影像表达。
全片有多次动画段落。第一次是地铁里的广告,印象不深刻,好像只是一个简单的过度;第二次是重点,赵小桃在扮演空姐上班,成太生带她去老宋家,色彩特别的鲜明,动画中的她是忘情地飞翔,路过了天安门广场,俯瞰着邓小平和江泽民的画像,充分地展现了内心的秘密;第三次是成太生收到“有空来坐坐”的邀请去浙江街,动画中飘飘扬扬的红花瓣飞进了一个旋转着的圆桶,随后出现了一条象征缘分的游鱼,有点恶趣,有点暧昧,接着是庸俗的跳舞、沙发上打情骂俏;第四次是秋苹邀请赵小桃进城唱歌:“晚上Party,接你们进城”,引出张姓老板以珠宝和香水相诱惑——“在梦里见过你”的虚幻和一个来自物质和欲望世界的诱惑,刚刚拒绝的赵小桃马上在洗手间里见到了同样在闯世界的安娜,一把年纪的安娜竟然做三陪出卖肉体,严酷的事实对赵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她躲在角落里无声哭泣,足可和三赖的哭泣“媲美”。很显然,贾樟柯没有如崔岫闻的新女性纪录片《女卫生间》那样,让观众去判断是非和价值,而是直接通过反应镜头表达了自己的倾向。按这样的思路去推断,结尾就很正常了,欲望理所当然地要出现断裂。
但影片倾向性很浓的结尾,设计得稍微激烈了些。赵小桃为温州女人的事负气出走,第二次穿上雨衣在地下室睡觉。成太生找到她时发生了煤气中毒。还好,导演没有学习法斯宾德的《玛丽娅·布劳恩的婚姻》,让烈火烧毁一切恩怨(当然也没那么大的恩怨),而是继续他的纪实伎俩,在冬日黑乎乎的不着边际的场景中,让一群黑衣男子抬进画面两具尸体似的男女,在雪地里躺着,构图中出现了难看的半截子身子,然后在观众来不及反应中,绝然暗场,话外音中男声问:“咱们是不是死了?”女声回答:“没有啊,咱们才刚刚开始。”这是不是意味着赵小桃们以自己凤凰涅槃的特殊方式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么,到达世界彼岸的代价就是被欲望囚禁的世界本身了。
总之,纵观贾樟柯的诸多作品,从《小武》、《站台》和《任逍遥》,我们都能解读出贾樟柯电影裸露在时代变革时期的两个“世界”。《世界》更是直接指名道姓。那这两个“世界”到底有多远呢?这决定于我们的欲望有多大。有人说,意志坚强的人,可以守着一棵树,把它望绿。其实,望绿一棵树,只是一种心情。只要有宁静而欣喜的心情,我们可以望青一棵草、望红一朵花、望白一片云。难的是面对瞬息万变的生活,我们需要真正的意志。就像马斯洛所说的:如果你唯一的工具是锤子的话,你只能把所有的事物都看作是钉子。但愿赵小桃们目光如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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