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抽象艺术”在中国还是一个文化新名词，很少有人了解它，在基本理论、审美理论，创作理论、价值理论上的研究还很缺乏。

西方现代艺术历史上，很多理论都是由画家创造出来的，或者说画家的创作行为创造了理论。抽象艺术从康定斯基开始，蒙德里安、马列维奇、克利、霍夫曼、罗斯科等，都既是画家也是理论家。至于波洛克、德库宁、马瑟韦尔所代表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杜尚的“达达”与实物挪移、理查德·汉弥尔顿的“拼贴”、博伊斯的“装置”与“行为”、安迪·霍沃尔的“波普”、劳申柏格的“装置”、汤布利的“抽象涂鸦”、巴斯奎特的“表现涂鸦”、塔皮埃斯的“综合材料”、 基弗的“材料表现”、达明·赫斯特的“动物标本”、杰夫⒈昆斯的“艳俗艺术”、村上隆的“幼稚艺术”、毛里乔奥·卡特兰的“愚蠢艺术”、白南准“录像艺术”等等，他们的创作几乎都开辟了一个新的理论途径，成为了理论家们的饕餮大餐。遗憾的是，由于大多数画家都只有只言片语，解释他们的作品成了理论家的专长，后来甚至成为艺术家创造历史，理论家记载历史，而记载的过程也可能是歪曲历史的过程，这使得艺术史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是失真的。

从全世界的范围来看，抽象艺术尽管在二十世纪风靡整个西方世界，并且创造了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历史的传奇。但是，抽象艺术是实践大于理论，从康定斯基开始的抽象艺术理论都没有系统的理论体系，都只是言论式的观点。理论体系至少应该涉及抽象艺术基本理论、审美理论、创作理论、价值理论，抽象艺术和人的生命方式的关系，抽象艺术发生的心理机制，人类抽象艺术的历史，抽象艺术在现实中的表现，抽象艺术和当代艺术的关系，抽象艺术未来的存在方式等等。有很多关于抽象艺术的问题都等待着理论予以澄清和解决。全世界抽象艺术理论的欠缺也给中国的研究抽象艺术的理论家们提供了创造“世界奇迹”的机会。

这些年来，我始终在中国抽象艺术理论、创作、文化宣传和教育推广的前沿，重点关注这个领域的变化和发展。理论研究的重点是抽象艺术的基本理论、审美理论、创作理论和价值理论的体系构建，并将抽象艺术作为一个学科来建设推广，率先使这个学科登上了大学讲台。“抽象艺术学”2009年已经成为复旦大学通识教育的核心课程，我的学术专著《中国抽象艺术学》也成为这个学科的第一本系统理论专著，2009年2月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通过创立抽象艺术学学科来改变中国艺术文化的原有结构，是非常艰难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业。因为抽象文化是人类非常重要的生命文化，非理性思维是人类最重要的思维方式之一。我们的现实文化太理性导致功利主义盛行，需要非理性艺术文化来中和当今世界的社会观和生命价值观，需要抽象艺术文化来滋养所有的生命。

针对社会上关于中国抽象艺术不同的观点，我们必须有相互允许对方存在不同观点的胸怀。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们必须尊重对方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力。但是，这也并不妨碍我们彼此的批评。

有一种观点认为：

“理论上，抽象艺术仅是有别于具象写实艺术的比较概念，但它作为现代派先锋艺术则有着自身生效的历史逻辑。首先，抽象绘画是从现代理性主义审美教条中解放出来的观念产物，并掀起了艺术语言和审美文化的革命浪潮，赋予一个时代观念进步的精神活力。其次，抽象艺术与以往经典艺术一样，历经了产生和消亡的历史演变过程，尽管它可以作为一种风格化的传统技艺被继承下来，但这种重复过程不再有艺术创造价值，甚至成为一种历史新教条的观念法式。”（程美信《解论奥利瓦对中国艺术的礼赞——关于民粹化抽象艺术的思考》）

很明显，此观点所理解的抽象艺术是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历史中记载的抽象艺术，认为抽象艺术首先是一个“观念产物”，是观念性艺术。其次，抽象绘画已经消亡，存下来的只是技艺，不再有艺术创造价值。

问题的焦点在抽象艺术的历史究竟是一百年还是五千年。西方现代艺术历史认为抽象艺术只有一百年，是从康定斯基1910年的第一幅抽象水彩画《即兴》开始的。

确实，作为世界性的大规模的现代抽象绘画运动，标志性起点是从康定斯基开始的。但是作为人类的抽象艺术历史，是从几万年前的岩画开始的。五千年前彩陶时期是人类抽象绘画流行的时期。这个时期在中国有三千到五千年以上的历史。图案非常抽象的还有青铜时代，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在中国古代绘画历史上，抽象绘画的历史至少在五千年以上。五千年前的彩陶绘画和两千年前的陶瓷颜色釉窑变，排除所谓的“观念”，无论是从绘画的图式、审美和创作技巧，都和当今一百年以来的抽象绘画无本质差异。和具象艺术一样，抽象艺术是人类的天赋，人在自身的发展历史中，也发展了艺术，具象艺术和抽象艺术就是人类同时发展的两种艺术方式。(www.daowen.com)

抽象艺术是人类永恒的艺术方式，它的历史不仅是一百年，而是五千年以上，和人类历史一样漫长。抽象艺术是非理性、非具象的纯粹视觉形式，它可以既不表达思想也不传递情绪，它只表现形式，不断变化的、创新的形式。人类思想模式是有限而短暂的，艺术形式变化是无限而永恒的，变化是永远的不变。因此，抽象艺术是永远也不会消亡的艺术方式。抽象艺术创造的不是观念，而是形式，形式变化是不会有终结的！

为什么抽象艺术没有在中国和世界艺术史上形成单独的艺术历史，一直被排挤、忽视或遗忘，这大概和人类理性对非理性艺术的理解能力有关，和理性社会规律和制度有关。

在原始艺术时期，人类理性社会还没有完全成熟，还没有集权政治和道德功利，因此，人类感性的、非理性的艺术还得以自由存在并发展。人类社会逐渐成熟的过程，也是理性膨胀，社会性甚嚣尘上的过程，忽视人性、人的非理性生命司空见惯。拿现代社会长期存在的“艺术为政治服务”的口号，就可见权力社会对艺术的控制和限制。自由艺术已经被权力艺术所取代，一切具有思想性的艺术都是权力意志艺术。而非理性、非思想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自由艺术，抽象艺术就是最高端的自由艺术。

为了和五千年的人类抽象艺术历史相区别，我把西方一百年抽象艺术历史命名为“架上抽象绘画历史”，因为只有架上抽象绘画史是从1910年开始的，而人类抽象绘画和人类历史一样漫长和悠久。很难想象，人类早期只有理性的具象绘画，而没有非理性的抽象绘画。尽管理性具象和非理性抽象两种性质有时是相交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所谓“半抽象”，中国人习惯叫“意象”。半抽象包括西方的后期印象派、立体派、野兽派、意象派和中国的水墨大写意等。半抽象就是“半是抽象、半是具象”，是对具象的解构、对抽象的建构过程。

没有任何具象痕迹的纯粹色彩、点线面关系、空间构成、肌理表现称为纯抽象，纯粹抽象才是真正的抽象。纯粹抽象无需思想，无需人类社会的、理性的、主题的思想。抽象艺术如同宇宙空间的某个局部，剪一幅星云爆炸图，你说它和人类思想有什么关系？至于人类社会“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是李白自己的主观想象，是李白的思想而非月亮的思想。月亮是没有思想的。抽象绘画如同宇宙间的月亮，本身只需要几何造型、色彩、空间、结构和肌理，只需要发光、发亮，能够吸引眼球，就能够照亮生命，根本不需要人类社会的、理性的、主题的思想。抽象艺术是宇宙艺术，如果说存在就是思想，也是不思之思，不想之想。和人类理性思想完全是两回事。宇宙思想是一种无须寻找答案的思想，是静默永恒，让你感悟与感动却无须解读与阐释的思想。

中国几千年彩陶历史，绝大多数的彩陶图案都是几何抽象图案，和一百年以来西方冷抽象绘画图案一脉相承。人类文化基因的继承性是人类的生命天赋，是生命所拥有的自然能力，是生命本能。几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能够在彩陶上画出如此精美的“冷抽象”图案，创作出成百上千种不同构成的抽象画，那就是形式的力量，是生命非理性审美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古老而永恒的，是不老而常青的。

彩陶上的几何抽象图案是没有理性思想的，但蒙德里安的“格子抽象”被认为是有思想的，思想抽象论者都是这样曲解抽象艺术的。格子和格子，本身并无区别。格子的思想是画家加上去的，也可能是评论家加上去的，成为阐释。画家的思想犹如李白思月，已经和画没有关系。因为画家一旦完成作品，这幅作品就已经成为“月亮”，赏月者的审美、观念和月亮本身已经毫无关系。

抽象画不需思想，并不反对人们在审美时赋予它自己的思想。接受美学早已经向我们解释接受审美的原理。一百个人看抽象画，可能产生一百种审美思想，你说哪一种思想是正确的？

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