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9年开始，关于格林伯格（1909-1994）的话题就多了起来，成为这两年抽象艺术的热门人物。上世纪五十年代，格林伯格竭力推崇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名扬天下，纽约也因此取代巴黎成为世界艺术中心。格林伯格，也因为捧红了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而成为美国现代艺术的教父。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当代艺术在美国崛起，一批画家和理论家对拒不认同政治波普、观念艺术和行为艺术的格林伯格发动了攻击，并且成功地将格林伯格“打倒在地”。美国当代艺术理论“超越”了格林伯格的抽象艺术理论，纽约成为引领当今世界当代艺术的策源地。

格林伯格认为“前卫艺术”就是“为艺术而艺术”的纯艺术，“前卫艺术”躲避文艺作品的题材和内容，像躲避瘟疫一样。和前卫相对的是“后卫”，就是媚俗。一切通俗的、流行的、商业化的艺术都是媚俗艺术。前卫艺术的纯粹性使得它们“过于清白，要在它们中注入有效的宣传太难了，而媚俗文化则更容易适应这一目的。媚俗文化使一个独裁者距人民的‘心灵’更近。”（《抽象与媚俗》格林伯格）。格林伯格强调抽象艺术的二维平面性，认为平面性是抽象艺术独特的个性，有别于三维写实绘画和雕塑。“只有平面性，即二维空间，是绘画唯一不与其他艺术共有的条件，有鉴于此，现代绘画对平面性的强调远远胜于其他。”（《现代主义绘画》格林伯格）。他认为抽象艺术是最高级的艺术，是精英艺术，也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现代艺术。

格林伯格强调艺术的纯粹性，延续了康德以来形式主义理论的一贯立场，在弗莱和贝尔之后，更注重抽象绘画的形式创新，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就是形式创新的艺术。

但是，格林伯格没有系统的抽象艺术理论，他的观点也没有超越西方形式主义美学理论。从康德开始、汉斯立克、叔本华、尼采、沃林格、柏格森、克罗齐、科林伍德、康定斯基、蒙德里安、马列维奇、弗莱、克莱夫·贝尔、苏珊·朗格等西方美学家、哲学家、艺术家，都对形式主义理论作出了伟大的贡献。格林伯格只是在前辈的基础上，再次强调抽象艺术形式至上的观点，并没有超越前辈大师的形式主义理论。

反而，因为他对抽象艺术理论的机械保守，而放弃对当代艺术现象中抽象形式的研究，甚至敌视与之观点不同的艺术试验，将上世纪中期已经开始流行的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波普艺术、行为艺术都排斥在外，并严加抵触。结果，他的理论被新艺术批评和创作的潮流抛弃，以至于世界得出了抽象艺术到格林伯格时代已经“终结”的错误结论。

和抽象艺术本体理论最接近的观点是奥地利音乐理论家汉斯立克的，他的关于音乐的理论就是最直接的抽象艺术理论。我的“一切艺术向抽象靠拢”的论点（2006年发表在《中国抽象艺术》创刊词），就直接转换于他的“一切艺术向音乐靠拢”的论点。我的“抽象艺术是艺术的最高境界”的观点（最早发表在《切问切——复旦诗派理论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9月，第15页），来自于叔本华、尼采和黑格尔关于音乐的思想。在中国历史上，对音乐有过类似观点的有老子、庄子、孔子，近代有黄自、萧友梅等，他们都对音乐有非常独到的见解。

因此，在格林伯格身后，站立着一排古今中外先哲，他们代表着人类的最高智慧和永久价值观。试图推翻和打倒格林伯格的抽象艺术论点，实际上就意味着对立这群先哲。先哲不是不可以反，但是“反”过之后要有“立”，“立”过之后要由历史来检验。形式主义理论从柏拉图算起有两千多年，从康德开始也有两百多年，至今经久不衰，因为它符合五千年人类审美价值规律。当代艺术和现代主义的人性本质是相通的，不可能有南辕北辙的矛盾。因此，当代艺术和形式主义抽象艺术也必然有着某种“基因”维系，需要我们来识别。当代艺术和现代艺术、古典艺术一样，都有具象和抽象“两条并行的铁轨”。当代艺术中既有理性的具象艺术，也有非理性的抽象艺术。当代艺术并非超越了抽象艺术，而是分别发展了抽象艺术与具象艺术。

王瑞芸观点：“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面对格林伯格的理论，甚至无需运用理论的武器来辨识它应有的位置，只需动用自己的common sense (基本感觉)就够了：一种艺术的规定是：只能运用艺术独有的，别种艺术门类无可替代的手段创作（现代艺术）；另一种艺术则是：随你做什么(当代艺术)！那么请问阁下乐意选用哪一种？这其实已经不必当一个问题来问了，西方艺术家们早就都跑到‘随你做什么’的一边去了，这已成为当今艺术的常态。格林伯格定义的那种‘平面、色彩、长方形’的纯绘画被毫不容情地推到一边，因此丹托和贝尔廷在1984年左右共同指出‘艺术终结’——那种专注于自身纯粹品质的现代艺术终结了。他们提出的可不是什么理论，不过就是陈述现实而已。”显然王瑞芸是赞同丹托对格林伯格时代的评价的。

丹托是“艺术终结论”的倡导者，也是格林伯格最大的论敌。如果说格林伯格所代表的现代主义抽象艺术追求形式美的极致，是以创新和美为核心的纯粹艺术，那么丹托所代表的当代艺术是追求问题和意义，是以解释为艺术鸣锣开道。

当代艺术，解释可以点铁成金，解释也可以指鹿为马，当然，解释也可能是胡说八道。追求形式的抽象艺术是非理性的，不解释艺术，形式就是内容，形式就是意义。抽象艺术的审美和中国传统审美境界中的“妙不可言”、“此时无声胜有声”异曲同工。当代艺术要靠“解释”来引领审美，不解释就无从审美的状态，甚至用解释代替审美，让人觉得很不可靠。因为，有谁来保证“解释”是诚实并且科学准确的？有谁来论证“解释者”的资质和水平？

在一个多元艺术风格的时代，各类艺术风格之间的关系并非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而是“团结互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孤立地把一种艺术风格和艺术史割裂，人为地划地为疆，不是高尚的表现。全盘否定格林伯格所代表的精英艺术，认为抽象艺术已经过时的丹托，给世界艺术开出的药方竟然是黑格尔哲学思维，以哲学替代艺术，以阐释强调意义，认为艺术的价值是思想和意义。

王瑞芸的“基本感觉”并不代表正确。提倡精英文化的现代艺术追求艺术的纯粹性并没有错，格林伯格造势美国抽象表现主义也旗开得胜。为什么抽象艺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登峰造极之后，巅峰陨落？格林伯格精心维护的“二维平面”抽象艺术原则，走到极简主义之后，让艺术变成一块白画布，将抽象艺术推向悬崖。

格林伯格错在将抽象艺术神秘化和偶像化，用精英原则隔离大众，孤立抽象艺术。并在新艺术波普艺术、观念艺术、装置艺术、行为艺术出现之时，采取否认的态度，活生生将自己演变成一个艺术的“保守派”，自我摧毁了多年建立起来的抽象艺术信誉。(www.daowen.com)

当代艺术的名言：一切皆为艺术（杜尚）！人人都是艺术家（博伊斯）！作为一个极端的口号，“忽悠”“吓唬”一下大家是可以的，当作娱乐心态。但是却不能够作为艺术的金科玉律。如果真如他们所说，一切皆为艺术，人人都是艺术家，那么请问什么不是艺术？一切皆为艺术，还要艺术干啥？人人都是艺术家，要艺术家干啥？什么是好的艺术？谁是好的艺术家？这两句口号是没有答案的。因此，“随你做什么”艺术观是把双刃剑，一方面打破了艺术的禁区，另一方面，也把艺术家送上了绝境。

当代艺术最大的优点是探索一切艺术的可能性，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因此，它代表着艺术的方向。当代艺术的弊病是随心所欲，泥沙俱下，用毁灭代替建设。在当代艺术的阵营里，我们看到的更多只是“旧世界”的废墟，而没有看到“新世界的城堡”。当代艺术看似自由、随便，但这只是一件华丽的外衣。因为自由并非我行我素，自由不是世界任由我选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只是可以选择放弃，我不想做什么，我就可以不做什么，这才是真实的自由。如果当代艺术假借自由之名，实际上是掠夺和强奸他人意志，那么这种自由是不道德的，也是不“艺术”的。

自由还是一种责任。艺术的责任不仅仅是让人思考，更应该让人忘却，忘却烦恼和悲伤，忘却浮躁与耻辱，用愉悦之心温暖自己，用善良之巢满载祝福。艺术不是魔鬼，也不是和魔鬼血刃的战神。艺术是天使、圣母，头戴花冠，手执蔷薇，唇接晨露，眼含霞光。

当代艺术“随你做什么”，和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肯定不同，也和批发量贩不同。“随你做什么”其实和抽象画随你怎么画一样，自由之上，必有“标准”，必有高下之分。当代艺术是大众的狂欢，但是，当代艺术历史，只能由少数人写就。少数人的坐标，就是价值标准。原创性、唯一性的价值标准。无论是形式还是观念，都绕不过创造性这个标准。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在艺术的本体意义上，并没有壕沟，人类生命的基本价值观，就是创新与唯一，任何艺术形式，都必须跟着走！

有人认为现代主义抽象艺术已经过时了，如今是当代艺术一统天下，这样的说法片面而幼稚！首先，人类具象艺术与抽象艺术并行的历史已经五千年，因为人性中理性和非理性的生命方式，决定了艺术方式。理性决定具象艺术，非理性决定抽象艺术。在未来五千年，只要人性不变，对艺术的“双轨制”需求就不会改变。具象艺术和抽象艺术就会永恒并行存在。

其次，当代艺术无论是形式还是观念的改变，并没有跨越人类“具象”和“抽象”的认识范畴。“具象”可以是主题的、观念的、故事的，可以歌功颂德，也可以批评揭露。可以心领神会，也可以分析阐释。“抽象”可以是平面的，也可以是立体的，可以是装置，也可以是行为、影像、多媒体。“具象”的当代艺术审美是逻辑阅读、问题分析和理性判断。和古典绘画的主题阅读、故事分析和道德判断并无本质的区别。“抽象”的当代艺术审美依然是形式审美、直觉感悟、超象升华、灵魂出窍。和现代主义抽象艺术的审美价值标准并无本质的区别。

第三，人类文化的发展并非实行淘汰制，也并非一定是吐故纳新、轮流坐庄。人类文化的繁荣如同江河“百舸争流”，如同大地“百花齐放”。同为艺术门类，可以“争流”也可以“争艳”，但不可“打家劫舍”，独占山寨；更不能武林争霸，血拼同仁，有你无我。文化必须有创新也有传承，有扬弃也有包容。传承是敬畏历史,创新是告慰未来。

形式是人性本质。形式主义是人类永恒的美学观念，五千年历史不灭。

抽象艺术是为形式而形式的艺术。格林伯格的抽象艺术观念有局限，不是理论的局限，而是他能力的局限。丹托的思维也有破绽，因为作为哲学家，逻辑过于理性，缺少非理性思维和抽象艺术感悟力。

当代艺术的灵魂是问题和批判。我们有谁知道五千年历史中国发生了多少社会批判运动吗？我们只看见五千年的艺术形式，却没有见到五千年时间里发生的问题和批判。同理，五千年后,如今的“问题”在哪里？当代艺术,不走形式道路的唯一归属，就是被遗忘！这就是永恒和短暂的关系，就是经典和流行的位置！

关于格林伯格的话题有机会还得好好研究，好好说！

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