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抽象艺术在中国兴起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尽管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已经有了“决澜社”和他们的艺术宣言，已经明确地提出了“绘画决不是自然的模仿，也不是死板的形骸的反复，绘画决不是宗教的奴隶，也不是文学的说明，我们要自由地，综合地构成纯造型的世界。”“要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的精神，用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

“决澜社”已经具有了现代主义的艺术主张，是中国近代现代主义艺术观念的先驱。但是，他们的绘画大多还是受到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在作品中鲜见抽象画，但是，在艺术理念上，最接近抽象艺术。中国大陆当代抽象艺术真正的发生时间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国门打开后，西方百年艺术史几乎在一夜之间席卷中国大陆。现代艺术、当代艺术纷纷登场。

1985年，中国旅法抽象艺术家赵无极画展及由他执教的高级油画研究班在中国举行。同年，美国波普艺术大师劳申伯格世界巡回展览到中国，开创了西方当代艺术与中国观众直面接触的历史。他们对中国艺术界产生强烈的冲击，进而引发了之后的“85美术新潮”。抽象艺术也在这个过程中艰难登场。

中国当代抽象艺术之所以出现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

首先，是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中国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抽象画家几乎都是从形式上临摹开始的，几乎都是借鉴了西方的抽象艺术图式。

第二，抽象艺术不是以纯粹艺术形式创造与审美的观念而进入中国的，而是以“艺术革命”的理由、反抗艺术专制，宣泄对主流艺术的不满，宣泄艺术家对社会的情绪，因此，早期的抽象画承载着强烈的艺术人文精神与政治文化使命，是带着改变中国现实主义艺术一统天下的艺术状况而产生的。

第三，当时的抽象艺术是观念大于形式、精神大于技巧、粗糙的模拟，简单的象征为主要的风格特征。由于受西方抽象艺术影响的痕迹太深，在图式、材料、技法上也和西方抽象绘画一脉相承，因此属于西方抽象艺术在中国的翻版，属于典型的“西二代”风格。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在世界当代艺术中的地位。或者说，因为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和西方抽象艺术的血缘太近，以至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在当今世界画坛与市场中毫无地位和影响力。

中国当代缺少抽象艺术文化的历史与学术研究，也没有师资与教育普及，三十年来中国所有的抽象画家几乎都是靠自学成才，自生自灭，没有经受过抽象艺术基础理论与价值认识，自我认识能力也很差，鱼龙混杂得厉害，滥竽充数者比比皆是。几乎所有关于抽象艺术的理念都来自西方，而西方一百年来的抽象艺术理论研究自身也缺少系统性、科学性与权威性。

由于西方抽象艺术的“入境”理论解释中主要赋予它的思想性和社会观念性，在中国抽象艺术出现时，也是处在一场艺术革命的风暴中。因此，几乎所有的画家都接受了抽象艺术是表现人的情感与精神的这一说法，至于是人的什么情感和精神，画家表现的情感和精神，在审美者那里是否还依然存在？这些延伸的思维，则无人关心。似乎画家只要能够自说自画就可以了，这使得抽象画家在自己都搞不明白想表达什么时，只要用虚无的情感与精神来掩盖，就能够一次一次化险为夷，达到“忽悠”的目的。也是因为抽象绘画主要的价值是表现人的情感与精神，而不是表现图式与技巧，鱼龙混杂者就有了保护伞，滥竽充数者也有了滋生地，这使得先天不足的中国抽象艺术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市场上，都缺乏诚信，缺少雄辩，因而缺少“粉丝”。

强调抽象艺术的情感与思想、观念与精神并没有错，错在没有区分生命的理性与非理性，没有理解人的精神是有不同层次的。作为人的生命精神，体现在人的自然精神（生命本体精神）、宇宙精神、文化精神、社会精神等四个方面，其中只有社会精神和部分文化精神是理性的。理性绘画（具象绘画）与非理性绘画（抽象绘画）所表达的生命精神是不同的。强调抽象艺术思想与精神的画家与批评家，几乎都把这种思想与精神建立在人的社会性基础上，从西方理论源头那里，从八十年代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发生的处境中得出的结论，想当然地将抽象艺术也绑架到“社会性艺术”的战车上。

随着世界文化艺术的交流深入，审美眼界的开阔和提升，人们逐渐发现抽象艺术并非是“洪水猛兽”，以往的误解主要是自身文化观念的保守与僵化，社会主流开始尝试着接受这类艺术。当社会对抽象艺术的敌视慢慢化解之后，抽象艺术的社会性被艺术形式的永恒性逐渐取代，“战斗性”被“审美性”所接替，批评家原来价值观消解了，批评的方向也就丧失，于是，他们武断地认为抽象艺术已经过时。

对于这种误解必须从源头上纠正。

首先，我们要怀疑西方现代艺术史对一百年前抽象艺术发生的理论解读是否真实和恰当。从“一切艺术的本质皆为人的生命本质”这个绝对真理出发，作为人类艺术历史的两大脉络，具象艺术和抽象艺术，应该从人类历史的源头开始。

抽象艺术的历史应该是五千年以上，而不仅仅是一百年。从五千年的抽象艺术史来研究抽象艺术和人的生命方式的关系和从一百年的历史来研究它，审美、创作与价值原理是完全不同的。主要的不同点在于：(www.daowen.com)

1. 从五千年的历史来看，抽象艺术发生与选择的原因是生命的审美、游戏、娱乐和创造的心理需求，是非理性的生命需求，而非社会性、理性的思想与观念的需求。因为在人类初级阶段，社会还没有成型之时，人类的审美已经开始并逐渐成型了。审美先于思想与观念，人的自然本能先于社会关系。

2. 如果认同人类抽象艺术和具象艺术是同时起步的，具有相同的艺术历史，那么，就该分析具象艺术与抽象艺术在人类的生命方式中，从审美、创造、价值角度来衡量，有哪些异同？

具象和抽象有可能同时存在一幅作品中，但是对于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在审美与创作中的心理机制是不同的。具象艺术主要满足人的理性生命需求，理性生命是社会性的。抽象艺术主要满足人的非理性生命需求，非理性生命是本体、本能性的生命需求。如果不能够区分人的生命方式的不同带来审美需求的不同，就无法区分具象和抽象的关系，就不能够正确判断抽象艺术的价值，就有可能误解抽象艺术的价值。

3. 没有从人的理性与非理性的生命方式出发衡量艺术与生命的关系，就混淆了两种不同艺术方式的审美心理、创作方式和价值体系，世界美术史将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混为一谈，不仅设置了很多艺术历史上的“冤假错案”，也为人类自身认识自己的能力、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带来了障碍，甚至是误入歧途。很多艺术现象很难自圆其说。

4. 西方艺术史对抽象艺术产生的原因解读本身也是片面和矛盾的。最大的矛盾是抽象艺术五千年历史和一百年历史的矛盾。因为西方美学理论家中，认为抽象艺术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人类艺术的观点，不乏其人，但是，却没有成为西方美术史的内容。其次，西方美术史中抽象艺术发展的轨迹是由印象派开始的，后印象派代表人物塞尚是现代主义之父，抽象艺术也是从他那里，经由立体主义（毕加索）和野兽派（马蒂斯），分别形成了几何抽象（蒙德里安）和表现主义抽象（康定斯基）。抽象艺术的起源是从印象（中国人称写意），转而变形（中国人称装饰）而进入到半抽象（中国人称“似与不似”）。事实上，西方抽象的整个过程，在中国五千年前的彩陶图案上早已经极为相同地呈现出来，在中国文字从象形开始的演变中，几乎是一步到位。同样的过程，同样的风格演变 ，同样的人类的艺术行为，尽管时代不同，硬要说他们的本质是不同的，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其次，人类艺术的发生本来就具有多种特性，因满足心理需求通过劳动、游戏、审美、创造的规律适应于任何时代。即便途中有社会原因的刺激，而激发出异样的艺术形式，但是其内在生命心理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就是说，艺术现象尽管社会性的思想和观念所激发，而本质依然是生命游戏、审美与创造的需求，因为无论是好情绪还是坏情绪，归根到底是为了人的独立、自由、审美、创造与幸福的本质需求。

事实上，当现代主义之父塞尚说出“大自然的形状总是呈现为球体、圆锥体和圆柱体的效果”这样惊人的名言之时，他的观察只是形式意义上的发现，而没有所谓的思想和观念。“他对大自然形状的诠释几乎意味着，他总是立刻以极其简单的几何形状来进行思考，并允许这些形状在每一个视点上都为他的视觉感受无限制地、一点一点地得到修正。”（弗莱语）请注意“以极其简单的几何形状来进行思考”这样的字眼。

“如何理解塞尚的名言‘大自然的形状总是呈现为球体、圆锥体和圆柱体的效果’？关于塞尚这一名言之确切意思，后世诠释甚多，特别是由于它后来成了以毕加索、布拉克为代表的立体派的理论信条，更增添了阐释问题上的复杂性和莫衷一是的混乱局面。个人认为，弗莱在此提供的解释，即将球体、圆锥体和圆柱体理解为一些用来归序浑沌无序现象的知性脚手架，是最可信的一种解释。”（沈语冰）

从塞尚到毕加索立体主义，离几何抽象仅一步之遥，在塞尚那里，我们看到的是艺术家“一个不断探索的典型过程，而不是一个艺术目的”，“他的艺术乃是一个坚持不懈地探索和成长的典范”，我们看不出艺术家的探索是出于社会思想与观念的需要。美国著名艺术史家麦耶尔·夏皮罗（Meyer Schapiro）在关于塞尚的文章中还强调：“他对实践意义或主题的联想不感兴趣，只寻求融贯的视觉组合的可能性。”（引自沈语冰文章）可见塞尚开创的现代主义确实是从形式出发的艺术革命，而不是从思想出发的观念革命。

第三，根据西方架上抽象艺术的缔造者康定斯基的自述，世界上第一幅抽象画并非是思想的产物，甚至和情绪无关，而只是和一幅偶然落地而反掉画面的印象绘画有关。因此这次意外，给了他全新的视觉审美灵感，从而画出了第一幅架上抽象画。由此可见，即便是从一百年抽象艺术的历史来看，抽象艺术也并非是思想与观念的产物，而是审美与形式创造的婴儿。

凡是以思想与精神作为抽象艺术价值观念的画家，一定要清楚，抽象艺术最重要的不是思想与观念，甚至也不是情绪，而是形式，创新的、不一样的、有意味的形式。因为只有形式是千变万化的，形式是永恒的。而形式就是“观念”，和形式相比，一切社会性的思想与观念都是速朽的，都微不足道！

2011.8